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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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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舊背靠立柱站著,啤酒只喝了一口,牛河把嘴唇閉成一條直線,環視一會房間。 「不過,岡田先生,您太太不在家倒拾掇得挺利索,欽佩之至!說來不好意思,我可是半點都不行。家裡一塌糊塗,垃圾站,豬窩!就拿浴缸什麼的來說,都一年多沒刷洗了。忘告訴你了,我老婆其實也離家出走了,走五年多了。說同病相憐是不大合適,總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和您不同的是,我那老婆逃走也屬情有可原。畢竟我作為丈夫壞到了極點,無可抱怨。不如說我倒佩服人家居然肯熬那麼久——我這當丈夫的就是糟糕到了這步田地。一生氣就欺負老婆打老婆。我嘛,在外頭從未打過誰,打不來。您也看到了,我膽子小得很,跳蚤膽。在外面逢人就低三下四,任憑人一口一個『牛』地叫。不管說我什麼我都諾諾連聲毫無怨言,滿臉誠惶誠恐的神情。可一回到家就反過來揍老婆,嘿嘿嘿。如何,一文不值吧?這我自己也明白。不過岡田先生,就是欲罷不能。一種病,這是。動不動就打得她眼斜嘴歪。不光手打,還又摔又踢。再不然就潑熱茶、扔東西,無惡不做。孩子上來勸阻,索性連孩子一塊兒打,可是很小的孩子喲,才七八歲。而且不是嚇唬幾下是真打實揍。魔鬼呀我!想停手也停不下來,這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裡倒是明白該適可而止了,可不知怎麼個止法。如何,不可救藥吧?這麼著,五年前一咬牙把個五歲女孩兒胳膊一把折斷了,咋呼。老婆終於徹底心涼,領兩個孩子離家走了。那以來老婆孩子一次都沒見過,也從沒聯繫,無可救藥啊,我,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生銹的傢伙!」 我默然。貓來腳下撒嬌似地一連聲短叫。 「哎呀,盡扯閒話了。您那麼累,對不起。是想要問你這小子是有什麼事才專門跑來的吧?不錯,是有事才來的。不是來這裡跟您天南海北的。先生也就是綿谷升先生托我來辦點事。就把他說的照本宣科告訴你,先請聽一下。 「首先第一件,先生認為您和久美子的事重新考慮也未嘗不可。就是說,如果雙方有意,言歸於好破鏡重圓也沒有關係。眼下久美子女士沒這個打算,不可能說辦就辦。但如果您橫豎都不願意離而打算一直等下去,那麼等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樣強求離婚。所以嘛,若是您想跟久美子聯繫,可以通過我這個渠道。總而言之就是恢復邦交,不必如往日那樣—一對著幹。這是第一件事。這個您以為如何?」 我蹲在地板上摸貓的腦袋,未作一聲。牛河看了一會我和貓,隨後又開口道: 「是啊,話不最後聽完是不便表示什麼的。心裡想現在光是一件,後面不知貼上來什麼。也罷,就一竿子插到底好了。那麼第二件事。這件有點費唇舌,實際就是一家週刊登載的『上吊宅院』那篇報道。不知您看了沒有。這東西非常有意思,也真是會寫:世田穀高級住宅地段有一塊怪地,好些年來上面不少人死於非命。這回購得此地的謎團人物究竟是誰?高高的圍牆裡面現在搞的是什麼?一謎未解一謎又起…… 「這樣,綿谷先生看了這篇報道,突然想起您家就住在那附近,並且漸漸放心不下,怕您同那宅院之間萬一有什麼關聯。所以就調查了一下裡邊的情況——當然實際上是我這不肖牛河驅動兩條短腿上躥下跳,總之調查其是調查過了。結果不出所料或者說果不其然,得知您似乎天天都通過這條後巷到那宅院裡去。看來您是同那宅院內進行中的事情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也吃了一驚,不愧為綿谷先生,到底獨具慧眼…… 「這報道時下只此一回,沒有下文。但在某種情況下死灰未必不能複燃。畢竟作為話題妙趣橫生。所以坦率說來,作為先生多少有點困惑。就是說,您這個妹夫的名字廣旦連同什麼無聊事端給桶出來,說不定會成為縮谷先生的醜聞。綿谷先生可謂如日東升的人物,輿論如影隨形,何況先生同您之間業已存在例如久美子女士那麼一件麻煩事,客觀上很容易被人家杯弓蛇影。說是杯弓蛇影,其實任何人都有一兩件不大希望別人知道的事,不管怎樣。尤其事關個人的時候。現階段畢竟是先生作為政治家的關鍵時期。也就是說正處於即使石板橋也要破上幾遍才可通過且須趕緊通過的階段。這麼著,這裡有個小小的交易:您如果同那個『上吊宅院』一刀兩斷,綿谷先生方面準備認真考慮您同久美子言歸於好的問題,痛快說來就是這樣。如何,大致氣味琢磨出來了吧?」 「大概。」 「那麼意下如何呢?我所說的。」 我手指摸著貓的喉節沉吟片刻。 「綿穀升何以覺得我可能同那宅院有關係呢?為什麼想到那上面了呢?」我問。 牛河再次眼斜嘴歪地笑了。像是因為好笑,但仔細看去,眼珠竟如玻璃球一樣冷漠。他從衣袋掏出一盒壓變形了的「和平」。擦火柴點燃。「啊,岡田先生,問我那麼深的問題可不好辦。我再說一遍,我不過是個跑腿學舌的罷了,太繞彎子的道理我不懂。無非一隻信鴿,那邊的信叼過來,這邊的回信叼過去,明白?只是有一點我能說的是:那個人可不是傻瓜。那人借熟腦袋的用法,有一種非一般人可比的直感。而且綿穀升這個人嘛,岡田先生,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比您想的強大得多的現實力量,那力量又每天得到增強,這點必須承認。因為諸多線由您好像不喜歡那個人。那非我所知,那樣倒也一點也不礙事的。但事至如今,可就不僅僅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了。這點要請您認清才行。」 「既然綿穀升擁有強大的力量,那麼伸手把週刊上的報道壓住就是了,那樣豈不省事。」 牛河笑了,再次深深吸了一大口煙。「岡田先生,我說岡田先生,話可不能那麼說。知道麼,我們是住在日本這個極其民主的國家裡,對吧?可不是那種一轉身只能看到香蕉園和足球場的獨裁國家。在這個國家裡,縱使政治家再有力量,壓住一家雜誌的報道也非舉手之勞。那樣實在過於危險。就算想方設法把上頭的人籠絡住,也必然有人留下不滿情緒,反而可能招致世人耳目,也就是所謂引火燒身。更何況,為這麼一篇報道就大打干戈也是划不來的,老實說。 「還有——此話只是在這裡講——這件事很可能有期不知道的粗線纏在裡邊。那樣的話,對過不久事情就不僅僅限於我家先生了,勢必出現完全不同的流程,勢必。總之岡田先生,若用牙醫冶病打比方,眼下觸動的還是麻醉好了的部位,所以誰都不怎麼抱怨。但很快就要用錐尖觸動活生生的正常神經。那一來必然有人從哪裡跳出。跳出的人很可能真的動氣。我說的您明白嗎?牛河的意見是——絕不是恫嚇——您說不定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捲入了一場不無危險的遊戲。」 牛河要說的似乎暫且告一段落。 「未燙傷先縮手嘍?」我問。 牛河點點頭:「嗯,岡田先生,這可就像在高速公路練習接球,實在危險。」 「而且還給綿穀升添麻煩。所以要趕快縮回手來、而換取同久美子的聯繫。」 牛河再度點頭:「大體是這麼回事。」 我喝了一口啤酒。 「首先,久美子以自己的力量由我找回來。」我說,「無論如何不想借助綿穀升的力量。用不著他幫忙。的確,我是不喜歡綿穀升這個人。但正如你所說,這並不僅僅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是那以前的問題,那以前就不能接受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不同他搞交易。請這樣轉告好了。其次,請別再擅自進到這裡來。不管怎樣這是我的家,不同於賓館大廳和車站候車室。」 牛河眯細眼睛,從鏡片後面看了我一會。眼珠一動不動,依然沒有感情色彩。並非沒有表情,但那裡有的只是一時逢場作戲的應付。隨後,牛河像確認雨下得大小朝上輕輕伸出他那大得同身體不成比例的右手。 「您說的我完全明白了。」牛河道,「一開始就沒以為會馬到功成。所以你這麼回答我也不怎麼驚訝。我是不大容易驚訝的人。您的心情我理解,話也說得果斷乾脆,沒什麼不好。拖泥帶水的一概沒有,或是或不,簡明易懂。若是領受一個不黑不白曲裡拐彎的什麼回答,作為信鴿也夠辛苦的——總要把話咀嚼碎了帶回去。不過世上這種情況還真多——倒不是發牢騷——每天每日就像清新芬克斯謎語似的。於這行對身體不好喲,岡田先生,不可能好。這麼活著,不覺之間性格也變了,明白嗎,岡田先生?變得總是懷疑別人,總是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簡潔明快的信不過。傷透腦筋,真的。 「也罷,岡田先生,就這麼幹乾脆脆回話給我家先生好了。只是,岡田先生,這話不能算完,即使您想三下五除二也沒那麼痛快。所以,我想我恐怕還會來這裡打擾。我是贓兮兮的三塊豆腐高讓人看著彆扭,但對不起,要請您多少習慣我這一存在才行。我個人對您沒有任何成見,不騙你。但您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時下我是您無法簡單揮之而去的東西之一。說法是有點兒怪,就請您先這麼看我好了。不過如此厚臉皮地擅自鑽到您家來以後絕無第二次。如您所說,這樣的做法是不夠地道。嗅,只有伏地請罪的份兒。不過,這回作為我也是出於無奈,要請您諒解。也不是經常這麼胡來。如您所見我也是普通人嘛。往後跟普通人一樣光打電話。打電話可以吧?鈴響兩次掛斷,不久鈴重響一次——若這樣的電話打來,您就得認為是我,心想那個混帳牛河又搞什麼名堂而好好拿起聽筒。好麼,一定請拿聽筒。否則只好再次擅自進到這裡。從個人角度我也不想幹這種事。但畢竟是拿人家的錢向人家搖尾巴的角色,人家叫我於我就不能不效犬馬之勞。明白吧!」 我末應聲。牛河將吸短的煙支在空貓食罐頭盒底碾滅,忽然想起似地看了眼表。「這可這可這可真是夠晚的了,實在抱歉,隨便開門闖進別人家來,喋喋不休了半天,還討喝了啤酒,敬漸多多包涵。剛才說過了,我這德性回家也一個人沒有,好容易找到人說話就不知不覺說得忘乎所以,不好意思啊!所以嘛岡田先生,單身生活可不能拖得太久喲,略,不是說人非島嶼嗎?或者說小人閒居為不善嗎?」 牛河用手輕拍一下臀部莫須有的灰,悠悠站起身來。 「就不用送了,既然能一個人進來,就能一個人回去。門我來鎖好。還有,岡田先生——也許是我閑操心——世上不宜知曉的事也還是有的。可是人們偏偏對這種事感興趣,不可思議啊。當然這只是泛泛之論……遲早恐怕還得見面,那時但願事態能朝好的方向獲得進展。晚安!」 雨靜悄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四周放亮時失蹤般地止息了。但奇妙的矮個兒漢子那粘粘糊糊的感覺和他吸過的無過濾嘴香煙的尼古丁味兒,和潮氣一起長久地留在了家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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