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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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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幾乎令人戰慄的亢奮悄然退去,代之以無聲襲來的恐怖。周圍的水迅速變冷,水母樣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合攏過來。耳中充滿心跳很大的聲響。我可以歷歷記起自己在那房間裡看得的一切。那個人幹硬的敲門聲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燈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閃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慄。那大約是久美子身上某處潛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間說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擁有的黑暗區域。我吞了下口水,竟發出仿佛從外測叩擊空洞般的甕聲甕氣的巨響。我害怕那空洞,同時又害怕填滿這個空洞。 但恐怖不久也一如來時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氣體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氣。周圍的水開始一點點升溫,身體底部隨之湧起一股近乎喜悅的嶄新感情。久美子說恐怕再不會見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斷離我而去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並非拋棄我。相反,實際上她在切切實實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尋求我。卻又因某種緣由無法說出口來。唯其這樣,才採取各種方法變換各種形式拼命向我傳送某種類似機密的信息。 想到這裡,我胸口一陣發熱,原先凍僵的幾塊東西似乎正在崩毀正在融化。般般樣樣的記憶、情結、感觸合為一體湧來,卷走我身上的感情塊壘。融化後沖下的東西同水靜靜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愛地擁裹我的全身。那個就在那裡,我想,那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長時間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氣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須停住腳步,必須設法向那個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應該做的。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說。 鈍鈍的水聲傳來,有人像魚一樣刷刷朝我遊近,用結實的臂膀抱住我的身體。是游泳池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這以前我同他打過幾次招呼。 「你不要緊嗎?」他詢問。 「不要緊。」我說。 原來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25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兒和天花板折回的水聲刹那間重新進入我的意識之中。池邊站幾個人看我,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我對安全員解釋說腳抽筋了,所以浮在那裡不動。安全員把我托出水面,勸我上岸休息一會。我對他說了聲謝謝。 我背靠游泳池壁,輕輕閉起眼睛。幻影帶來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陽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陽光中想:那就在那裡。並非一切都從我身上脫落一空,並非一切都被逼人黑暗。那裡仍有什麼。仍有溫煦美好的寶貴東西好端端剩留下來。那就在那裡,這我知道。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裡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麼掙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許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裡,或許這裡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 「無所謂。」我以輕微然而果斷的聲音對那裡的某個人說道,「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我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之後,我屏住呼吸,側耳諦聽那裡應該有的低微聲響。在水花聲音樂聲人們笑聲的另一側,我的耳朵聽得無聲的微顫。那裡有誰在呼喚誰,有誰在尋求誰,以不成聲音的聲音,以不成話語的話語。 第31章 笠原May的視點一 好久以前就想給你這擰發條鳥寫這封信,無奈怎麼也想不起你的真名實姓,結果一拖再拖。不是麼,若只寫世田谷XXZ丁目「擰發條鳥收」,即使再熱心的郵遞員也不可能送到。不錯,第一次見時你是好好告訴我名字來著。至於是怎樣的名字,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什麼岡田亨呀,這種名字下過兩三場雨肯定丟去腦後)。但近來碰巧一下子想了起來,如風「啪」一聲打門吹開。是的,你這擰發條鳥真正的名字叫岡田亨。 首先怕要大致交待一下我現在哪裡幹什麼才是。可事情沒那麼簡單。這倒不是因為自己眼下處於極其困窘的立場,立場那東西或許莫如說是簡單易懂的。即使就到得這裡的路線來說,也決沒那麼複雜,只消用格尺和鉛筆由點到點劃一條直線即可,一目了然!問題是——問題是一想到要一五一十向你敘說一遍,就不知為什麼全然想不出詞來。腦袋裡一片白,白得如雪天裡的白兔。怎麼說呢?在某種情況下,向別人述說簡單的事情卻是一點也不簡單的。比如說「象的鼻子極長」——因時間地點的不同,有時說起來好像徹頭徹尾的謊言,是不?給你寫這封信,也是寫壞了好幾張紙後,才算剛剛找到一個角度,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不是要跟你捉迷藏,可不知何故,我所在的地方是「某個地方」,是古來就有的地方的……「某個地方」。現在我是在一個小房間裡寫這封信。房間裡有桌子和床和立櫃。哪個都沒有多餘的裝飾,簡易得很,正用得上「所需最低限度」一詞。桌上放著熒光檯燈和紅茶杯和用來寫這封信的信箋。說實話,辭典一般是不買的、除非迫不得已。因為我不大喜歡辭典那勞什子。不喜歡其裝幀,也不喜歡裡面的語句。每次查辭典都愁眉苦臉,心想什麼呀這東西不知道也無所謂嘛!這種人跟辭典是合不來的。例如什麼「遷移:線由此狀態轉變為另一狀態」,這東西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毫不相干!所以,一瞧見辭典趴在自己桌上,就覺得好像哪裡一條狗闖入自家院內且大模大樣在草坪上拉下彎彎曲曲的具屎。不過,怕給你寫信時有不會寫的字,只好買來一本。 此外便是一排削得齊整整的一打鉛筆了。剛從文具店買來的,新得直發光。不是向你賣乖,可的確是為給你寫信才買的喲!話又說回來,到底還是剛削出來的鉛筆叫人心裡舒坦。還有煙灰缸和香煙和火柴。煙不像以前吸得那麼凶了,只是偶爾吸一支調節一下情緒(現在就正吸一支)。桌面上就這些了。桌前有窗,掛著窗簾。窗簾花紋滿有情調。不過這倒不必注意。不是我覺得「這窗簾不錯」才選回來的,是原來就有的。除去花窗簾,房間實實在在簡單得可以,不像十幾歲女孩住的,更像是一個好心人為輕量級囚犯設計的標準牢房。 關於窗外所見,暫時還不想說,留以後再說好了。事物有其順序,不是故弄玄虛。我能對你這個擰發條鳥說的,眼下只限於這個房間,眼下。 不再和你見面之後,我也常常考慮你臉上的痣——突然在你臉頰上冒出的痣。那天你像灌一樣偷偷下到宮脅家井裡,不久出來後起了一塊痣,是吧?如今想起來真好像是個笑話,可那分明是我眼前發生的事。從第一次看見時起,我就覺得那痣是個什麼特殊標記,覺得對我恐怕是有深不可測的含義。否則臉上不可能突然長出什麼痣來! 正因如此,最後我才給那塊痣一個吻。因為我想知道那東西給我怎樣的感覺,是怎樣一種滋味。我可不是每星期都在這一帶男人臉上逐個吻一口的喲!至於當時我感覺到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以後遲早會向你慢慢從頭講起(雖然我沒把握講得完全)。 上週末去街上一家美容院剪髮——已好久沒剪髮了——時,在一本週刊上見到有關宮脅家空房子的報道。不用說,我非常非常吃驚。我一般不大看什麼週刊,但那時那本週刊就在眼前放著,心血來潮地一翻,裡面竟閃出宮脅家空房子,心裡大吃一驚。是要吃驚的吧?報道本身莫名其妙,當然你這擰發條鳥的事是一行也沒提及。但說實話,當時我突然心生一念:說不定擰發條鳥與此有關!由於心頭整個浮起這麼一個疑問,覺得無論如何該給你寫封信。這麼著,忽地風吹門開,想起了你的真名實姓。嗯,不錯不錯,是叫岡田亨。 有這樣的時間,或許我應該像以往那樣一下子翻過後牆找你去,和你在半死不活的廚房挾著桌子臉對臉慢慢閒聊。這樣做我想最為直截了當。但遺憾的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勢之所趨,現在沒辦法做到。所以也才這樣伏俯在桌子上,手抓鉛筆吭刺吭刺的給你寫信。 這段時間我總是思考你這擰發條鳥,不瞞你說,在夢裡還見到了你好幾次呢!也夢見了那口井。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夢,你也算不上主角,不過是「跑龍套」那樣的小角色。所以夢本身並無多深的意味。可我對此又非常非常耿耿於懷。事情也巧,那本週刊上竟登了一篇關於宮脅家空房子(儘管現在已不是空房子了)的報道。 我猜想——隨便想罷了——久美子阿姨肯定不會重新回到你身邊了。為了找回久美子阿姨,你怕是在那一帶開始搞什麼名堂了吧?當然這是我直感式的想像。 再見,擰發條鳥,等我想寫時再寫信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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