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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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口含檸檬糖,靠著鐵絲籬笆觀望一會院子。沒有貓出現的動靜,任何動靜都沒有。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將自然移動的水流不容分說堵塞在了這裡。 驀地,我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回頭看時,卻誰也沒有。有隔著胡同的對面人家的院牆,有一扇小門,就是上次那個女孩扶手的門。門扇關著,牆內院裡亦無人影。一切一切都噙著微微的潮氣,悄無聲息。雜草和梅雨味兒。我身上雨衣味兒,舌頭底下溶化了一半的檸檬糖。每當大口吸氣時,各種味兒便合而為一。我再次環顧四周,還是空無一人。側耳諦聽,遠處傳來直升機沉悶的聲響。它們大概在雲層上面飛行。這聲響也慢慢遠逝,俄頃又被籠罩在原來的沉默中。 空屋四周的鐵絲籬笆門扇也是鐵絲網做的。試著一推,沒費力就開了,簡直像要請我進去。門仿佛在對我說:無所謂,容易得很,偷偷進來就行了嘛!不過,即便再是空屋,擅自踏入別人的房基地也屬違法行徑。這點無須端出我不厭其詳積蓄了將近八年的法律知識我也知曉,假如附近居民發現我在空屋院裡而心生詫異報告警察,警察馬上就會前來盤問。而我大概回答是在找貓,養的貓下落不明了,在附近轉圈找一找。估計警察還將問我的住址和職業。那一來,我勢必交待正在失業。而這一事實肯定使對方提高警惕。警察最近為極左恐怖分子搞得甚為神經兮兮。他們堅定地認為東京無處不有恐怖分子的庇護所,地板下藏著一批批來複槍和手制炸彈。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往委單位打電話核實我所言的真偽。萬一如此,久美子想必十分心煩意亂。 可我還是走進院子,用手麻利地帶好門。管它呢!發生什麼發生時再說。要是想發生什麼,就請發生好了!管它那麼多! 我一邊觀察周圍動靜一進緩緩穿越院子。踩草的網球鞋仍無一點足音。有幾棵叫不出名的矮果樹,有一方相當大的長勢旺盛的草坪。但現在一切被草淹沒,幾乎分辨不出什麼是什麼。果樹中有兩棵給醜陋的轉心蓮纏得脫身不得,真擔心就那麼被纏死。沿鐵絲網長成一排的金桂被蟲卵污染得渾身雪白。小小的飛蟲在耳畔令人心煩地嗡嗡了許久。 我從石雕鳥旁穿過,來到房檐下一排白塑料圓榜前,拿起椅看了看。最上面的滿是泥汙,而隔一把下面的則沒那麼髒。我用手拂去表面灰塵,在這椅上落下身來。由於這位置有茂密的荒草掩護,從胡同看不見我。且在屋簷下面,不用擔心淋雨。我坐在這兒,一邊觀望菲菲細雨中的院落,一邊低聲吹著口哨。好半天沒意識到吹的什麼曲子。但那是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莫名其妙的女郎打來電話時我邊煮麵條邊吹的,也是這支曲。 如此坐在誰也沒有的院子裡眼望雜草和石雕鳥吹起這不怎麼拿手的口哨,覺得好像返回兒童時光。我置身於誰也不知道的場所,誰也看不見我。想到這裡,心情變得格外寧靜,很想往哪裡拋塊石子,瞄準什麼扔一顆石子過去。打石雕鳥恐怕正合適。扔時不要用勁,打中也只是「咕」一聲低響。小時候常常一個人玩這遊戲。遠遠放一個空罐,往裡邊扔石子扔滿為止。我可以百扔不厭地扔好幾個小時。可現在腳下沒有石子。應有盡有的場所根本不存在。 我把腳搬到椅上,弓膝支著下巴,爾後閉目良久。依然不聞音響。閉目時的黑暗頗似佈滿陰雲的天空,但發的色調較之濃些,而且每隔幾分鐘便有人前來改塗感覺上略為不同的灰色。有間雜金色的灰,有加進綠色的灰,有紅色明顯的灰。想不到竟存在這許許多多的灰。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只要閉目十來分鐘,即可看到如此種類齊全的灰色。 就這樣,我一邊欣賞灰色的樣品,一邊不假思索地吹著口D肖。 「喂!」有人叫了一聲。 我趕忙睜眼,向一旁探出身子,透過雜草濃蔭往鐵絲網門口看去。門開了,大敞四開。有人隨我進來。心跳陡然加快。 「喂!」又是一聲。女人的聲音。她從石雕鳥背後閃身朝我走來。原來是上次在對面人家院子裡曬太陽那個女孩。女孩上身同樣是天藍色阿迪達斯T恤,下面一條短褲,輕拽著一隻腳。跟上次不同的是沒戴太陽鏡。 「噯,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呀?」她問。 「找貓。」我說。 「真的?」她說,「我看不像。再說,在這種地方呆呆坐著閉眼吹口哨,貓又怎麼找得到呢?」 我有點兒臉熱。 「我倒怎麼都無所謂,可給陌生人看見你這德性,怕是以為你是不是變態了。當心點喲!」她說,「不是變態吧,你?」 「我想不是。」我說。 她走到我身邊,從簷下一排圓椅中花時間排了一把污痕少的,又仔細檢查一遍,這才放在地面坐下。 「還有,什麼曲子不知道,可你那口哨,怎麼也聽不出旋律來。對了,你不至於是什麼同性戀者吧?」 「我想不是。」我說,「怎麼問起這個?」 「聽說同性戀者吹不好口哨。那,可是真的?」 「是不是呢?」我說。 「你是同性戀者也好,變態者也好,什麼我都不在乎。」她說,「你叫什麼名字?不知名字不好稱呼。」 「岡田·亨。」我回答。 她在口中重複了幾遍我的名字。「名字不怎麼響亮,是不?」 「可能。」我說,「不過岡田·亨這名字,很有點戰前外務大臣的味道。」 「那種事我可不明白,歷史我不拿手。算了算了,這個。可你還有什麼外號沒有,岡田·亨先生?有沒有容易上口的什麼回……」 我想了想,外號卻是一個也想不出來。生來至今,從來沒被人取過外號。為什麼呢? 「沒有。」我說。 「例如黑熊啦青蛙啦?」 「沒有。」 「瞧你瞧你,」她說,「就想一個嘛!」 「擰發條鳥。」我說。 「擰發條鳥?」她半張著口看我的臉,「什麼呀,那是?」 「擰發條的鳥嘛,」我說,「每天早上在樹上擰世界上的發條,吱吱吱吱吱吱地。」 女孩再次凝視我的臉。 我歎了口氣。「忽然想起的罷了。而見那鳥每天都來我家附近,在鄰居樹上吱吱吱吱吱吱地叫。不過還沒有人看見過它什麼樣。」 「唔——」她說,「也好。也夠拗口的了,但總比岡田亨強好多,擰發條鳥!」 「謝謝。」我說。 她把腿提到椅上,下頦搭於膝蓋。 「那麼你的名字呢廣我問。 「笠原May」她說,「5月的May。」 「5月出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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