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


  「其上或其下,哪個好些呢?」我出於單純的好奇心問。

  「不是哪個好些的問題。」本田先生說,然後咳嗽了好一陣子,「呸」一聲在粉草紙上吐了口痰。他盯視一會自己的痰,團了草紙扔在垃圾箱裡。「不是哪個好哪個壞那種性質的東西。不要逆流而動,該上則上,該下則下。該上之時,瞄準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沒有水流的時候,就老實待著別動。若是逆流而動,一切都將乾涸。一切都乾涸了,人世就一片漆黑。『我即被彼即我,春宵何悠悠』。舍我方有我。」

  「現在是沒有水流的時候嗎?」久美子問。

  「什麼?」

  「現在是沒有水流的時候嗎?」久美子大吼大叫。

  「現在沒有,」本田先生逕自頷首道,「所以乖乖待著別動即可,什麼都不用做。只是最好注意水。你這人往後很可能在水方面遇到麻煩。該有水的地方沒有,不該有的地方有了。一句話,最好多注意水。」

  久美子在旁邊神情極其肅然地點頭,但我知道她是強忍住笑。

  「什麼水呢?」我試著問。

  「不知道,水就是了。」本田說。

  電視熒屏上一所大學的老師正在講什麼日語文法的混亂同生活方式的混亂步調一致地裡應外合,「準確說來不能稱之為混亂。所謂文法,可以說和空氣是同一道理,縱使有人在上面決定以後應如何如何,也不可能乖乖就範。」這話題聽來蠻有意思,而本田則繼續談水。

  「說實話,我也曾被水搞得好苦。」本田先生說,「諾門坎根本就沒有水。戰線錯綜複雜,給養接續不上。沒有水,沒有糧食,沒有繃帶,沒有彈藥。那場戰役簡直一塌糊塗。後方的官老爺只對快點攻佔某地某處感興趣,沒有一個人關心什麼給養。~次我差不多三天沒喝到水。清早把毛巾放在外面沾一點露水,擰幾滴潤潤嗓子,如此而已。此外根本不存在算是水的東西。那時候真想一死了之。世上再沒有比渴更難受的了。甚至覺得渴到那個程度還不如被一槍打死好受。腹部受傷的戰友們喊叫著要水喝,有的都瘋了。簡直是人間地獄。眼前就淌著一條大河,去那裡水多少都有,但就是去不成。我們同河之間一輛接一輛排列著蘇聯的大型坦克,都帶有火焰噴射器。機關槍陣地就像針紮地一般排列著。山崗上還有一手好槍法的狙擊兵。夜裡他們接二連三打照明彈。我們身上只有三八式步槍和每人25發子彈。然而我的戰友還是有不少去河邊取水,實在渴得忍無可忍,但沒有一個生還,都死了。明白嗎?該老實別動的時候,就老實待著別動。」

  他拿起一塊粗草紙換了把鼻涕,又對著鼻涕審視一會兒,團了團扔了。

  「等待水流出現誠然不是個滋味,但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權當那時間裡死過去就是。」

  「就是說,我在一段時間裡最好就當自己死過去吧?」我問。

  「什麼?」

  「我在一段時間裡最好就當自己死過去呀?」

  「對對,」他說,「死而後生!諾門坎!」

  往下一個小時他講的仍全是諾門坎,我們只管聽著。每月去一次本田家,持續去了一年。但我們幾乎沒得到他的「指示」。他幾乎沒怎麼蔔算,對我們講的差不多全是諾門坎之戰——什麼身旁一個中尉的腦袋給炮彈削去半邊,什麼撲上去用火焰瓶燒蘇聯坦克,什麼眾人圍追射殺誤入沙漠的蘇聯飛機領航員,如此不一而足。故事固然每一個都妙趣橫生驚險刺激。但作為人之常情,任何故事反復聽上七八遍,其光度也未免有所黯然,更何況並非「講故事」用的普通音量。那感覺,就像風大之日沖著懸崖對面大發雷霆似的,或者說猶如在城郊簡陋電影院最前排看黑澤明早期電影一般。我們走出本田家好些時候耳朵都幾乎聽不清什麼。

  不過,我們、至少我是樂意聽本田先生說話的。那些話超越我們想像的範圍。雖說大部分帶有血腥味,但從一個一身髒衣服仿佛奄奄一息的老人嘴裡聽得一場戰役的來龍去脈,便覺得有些難以置信,近乎一個童話。而半個世紀前他們的確在中國東北與外蒙交界地帶圍繞一片幾乎寸草木生的荒野展開過激戰。在聽本田先生講起之前,我對諾門坎幾乎一無所知。然而那確是一場根本無從想像的酷烈的做戰。他們幾乎赤手空拳地撲向蘇軍精銳的機械化部隊,被其碾為肉餅。幾支部隊零落不堪以至全軍覆沒。為避免全軍覆沒而下令後撤的指揮官被上級強迫自殺死於非命。為蘇軍俘虜的士兵們大多因懼怕被問以臨陣逃脫罪而在戰後拒絕作為交換俘虜返回,將骨頭埋在蒙古荒原。本田先生則因聽覺受損退伍回來,成了算卦先生。

  「但從結果上看,也許這倒不壞。」本田先生說,「如我耳朵不受傷,很可能被派往南洋群島死在那裡。事實上,諾門坎戰役死裡逃生的大部分人都在南洋沒命了。因為諾門坎之戰對帝國陸軍是活活受辱的戰役,從那裡活下來的官兵勢必被派往最兇險的戰場,簡直等於叫人去那裡送死。在諾門坎瞎指揮的參謀們後來爬到了中央,有的傢伙戰後甚至成了政治家。而在他們下面死命拼殺的人卻十有八九硬是給弄死了。」

  「為什麼諾門坎戰役對陸軍就是奇恥大辱呢?」我問,「將士們不都打得很賣命很勇敢麼,不是死了很多人麼,為什麼生還的人非受那樣的歧視不可呢?」

  但我的提問未能傳到他耳朵。他重新嘩嘩啦啦擺弄起蔔簽來。

  「注意水為好。」他說。

  這是這天最後一句話。

  同妻的父親吵架之後,我們便再也沒去本田先生那裡。酬金是由委的父親支付的,自然不便持續下去;而若由自己支付(還真估計不出究竟多大數目),經濟上又沒有那樣的餘地。我們結婚時的經濟景況,僅能維持兩人從水面勉強露出腦袋。這麼著,不久我們就把本田先生忘了,如同大多數年輕而忙碌的人不覺之間忘掉大多數老人那樣。

  上了床我還在想本田先生,將本田先生關於水的告誡同加納馬爾他關於水的說法捏在一起。本田先生叫我注意水。加納馬爾地為研究水而在馬爾他島修行不懈。也許是偶然的巧合,雙方都對水甚是關心。蘇聯坦克機關槍陣地,對面流淌的河水,忍無可忍的極度口渴。黑暗中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河水的流聲。

  「喂,」妻低聲說,「還沒睡?」

  「沒睡。」我說。

  「領帶嘛——總算想起來了。那條水珠形圖案的領帶是去年末送去洗衣店的。皺皺巴巴,想拿去熨燙一下。結果一直忘記取回。」

  「去年末?」我問;「半年都過了!」

  「嗯。這種事本不該有的。你知道我的性格吧?這樣的事原本絕對不至於忘的。可惜,好漂亮的一條領帶來著。」她伸手碰了下我的臂。「站前那家洗衣店,你說還能有麼?」

  「明天去看看,也許還有。」

  「為什麼以為還有?都過去半年了。一般洗衣店三個月不來取就處理了,那是正常的。為什麼覺得還能有?」

  「加納馬爾他說不要緊的。」我說,「說領帶大概在家以外的地方找到。」

  黑暗中我感覺出妻朝這邊轉過臉來。「你相信?相信她說的?」

  「好像可以相信。」

  「說不定什麼時候你也會同我哥哥談得攏哩。」妻用不無欣慰的語氣說。

  「或許。」我說。

  妻睡過去後我還在想諾門坎戰場。所有士兵長眠在那裡。頭上滿天星斗閃爍,地上無數蟋蟀齊鳴。我還聽到了河水的流聲,就在這水流聲中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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