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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特的懈逅(12)


  五點的時候,我說要去打工,就離開阿綠的家。我還邀她一起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她說或許有人會打電話來而拒絕了。

  「一整天待在家裡等電話真是很討厭。如果只有自已一個人,就會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後就會溶化成綠色的黏稠液體,被吸進地底下去,然後只剩衣服留在那裡,就是那種感覺。一整天不停地等候。」

  「如果以後還要等電話,我樂意奉陪。當然要附帶午餐。」我說。

  「好。我連飯後的火災也會事先準備好。」阿綠說道。

  第二天在「戲劇史第二部」的課堂上,沒有看見阿綠的身影。下課之後,我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著又冷又難吃的午餐,然後坐在向陽處看著四周的風景。就在我旁邊,有兩個女學生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像抱嬰兒似地把網球拍抱在胸前,另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納德。龐士丁的唱片。兩個人都是漂亮的女孩,非常開懷地說笑著。從社團活動中心那邊傳來了練習低音喇叭的聲音。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一起,他們在那裡對於某些問題自由地發表不同的意見,不時地笑鬧喧嘩著。在停車場,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個抱著公事包的教授為了避開他們而橫越過去。中庭處一個戴著頭盔的女學生死盯著地面似地看著看板,上面寫著美帝的亞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這就是大學裡最常見的午休風光。但是久違這些景致的我,在眺望之際,卻突然發現,這些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麼幸福的樣子。他們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來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過,總之在這個九月底的美好午後,人們看起來都是幸福的,而我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寂寞的心情。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與這種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在這些年間到底曾融入哪一種景致中呢?我所記得的最後一次親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月兩個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場。那天晚上木月就死了,從此之後,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就滲入了一種乾澀冰冷的空氣。對我來說,像木月這樣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但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著木月的死,能夠充分喚起我記憶的機能已經永遠損壞殆盡了。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這點,但是它意味著什麼?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卻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裡坐了許久,看著校園的景色和來往的人群。心想或許可以碰見阿綠,但是那一天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結束後,我就去圖書館預習德文。

  那個禮拜天的下午,永澤來到我的房間,他說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為他取得了外宿許可。我說:好。這個禮拜我的腦袋裡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和女人睡一覺,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時候冼了澡、剃了鬍子,在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個人在餐廳用過晚餐,一起搭巴士來到新宿。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帶逛一逛之後,就走進最常去的那間酒吧,在那裡等待合適的女孩子到來。這間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女孩靠近我們周圍。我們以不會醉的方式啜飲著威士忌蘇打,在那裡待了將近兩小時。

  終於有兩個可愛的女孩坐在吧台點了兩杯雞尾酒。雖然永澤立刻去搭訕,但是她們是在等男朋友。不過我們四個人還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們的男朋友一來,就離開了。

  永澤說換一家店吧!於是帶我到另一間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經坐滿了喧鬧的客人。最裡面的桌子有三個女孩,我們加入其中,五個人一起聊天,氣氛不錯,大家都覺得很愉快。但是提議再換一家喝的時候,女孩子們就說:「我們就要回去了,因為有門禁時間呢!」因為她們三個人都住在女子大學的宿舍裡。真是毫無斬獲的一天。後來又換了一家還是不行。不曉得為什麼女孩子連要我們送她們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到了十一點半,永澤才說今天不成了。

  「真可惡!白忙了半天。」他說。

  「我是無所謂。光是讓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夠我樂的了。」我說道。

  「一年總有一次。」他說。

  老實說,我已經對自己的性衝動覺得可有可無了!在週末夜晚的新宿喧囂中徘徊了三個半小時,看到了那種混雜著性欲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覺得自己的性欲是多麼地微不足道。

  「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渡邊。」永澤這麼問我。

  「去看個通宵放映的電影吧!我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麼我要去初美那裡,好不好?」

  「沒什麼不可以啊!」我笑著說。

  「說不定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願意陪宿的女孩。怎麼樣?」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電影。」

  「真倒楣。下次我再補償你啦!」接著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進一家漢堡速食店,吃了一個起士漢堡,喝了一杯熱咖啡醒醒酒之後,到附近的二流電影院去看了一部叫「畢業」的電影。雖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為無事可做,又坐在那裡重看了一遍。離開了電影院,在清晨四點鐘的冷清街頭,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毫無目的地間逛著。

  最後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書,等候第一班電車。不久,店裡湧進了許多同是等候第一班電車的人。服務生對我說很抱歉,請我與別人合桌。我說好啊!反正我在看書,並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誰。

  和我同桌的是兩個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吧!雖然都說不上是美女,卻是氣質不錯的女孩。化和衣著都很整齊,不像是早上五點鐘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那種女孩。我想一定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而沒有搭上末班電車之類的吧!她們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樣子。這是因為我長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還刮鬍子,再加上我又專心一意地閱讀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比較高,穿著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紋裙,拿著一個大皮包,耳朵上戴著貝殼形的大耳環。另外一個小個子戴著眼鏡,格子襯衫外面加一件對襟毛衣,手指上戴著一隻藍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鏡用手指壓住眼睛的習慣。

  她們兩個人都點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邊小聲地談著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個子的女孩好幾次轉過頭來,小個子則好幾次搖搖頭。因為馬賓·蓋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聲,聽不見她們談話的內容,好像是小個子的女孩在惱怒著什麼,而高個子的女孩則一直勸慰著。我於是一面看書、一面交替著觀察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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