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挪威的森林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體(8)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隻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上,仿佛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裡吸夠了熱,直到現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裡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杆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混雜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雲層一般罩在市區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裡微微地發亮。可是那亮光著實太弱、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只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哪裡?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鬱的水流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開或關上。那並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隻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仿佛燃燒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於記憶中的黑夜。風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並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周踉踉蹌蹌地轉了一圈,然後迅速地跑過如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現已是盡頭時。又轉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後就一直停在那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扶杆上,細細地端詳那只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麼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越過扶杆飛進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統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仿佛無處可歸的遊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幾次伸出手去。但卻什麼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