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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體(2)


  秋天一過,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風。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會偎在我身上。透過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有時勾住我的手,有時則把手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時候,她會緊緊地摟著我發抖。不過,事實上便僅止於此。她的這些動作並沒有其他的意味。我則常常是把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中,和往常一樣地踱步。由於我和直子兩人穿的都是膠鞋,走起路來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過,在踏著懸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總會發出蟋蟋嗦嗦的聲音。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覺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並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個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體溫,而是某個人的。我覺著有些愧疚,為什麼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濃冬,她的眼睛仿佛比從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種教人無處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仿佛探索些什麼似的凝視著我的眼時,我會覺得又寂寞又難受,一種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約是想要向我表達某種感覺罷,因為直子無法用言語將它順暢地表達出來,不!在尚未轉換成言語之前,她仍不能在精神上掌握它。所以便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她時常撥弄髮夾,用手帕抹嘴、或沒來由地凝視著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話,希望能夠抱一抱直子,但總是猶豫了半天便作罷了。因為也許直子會因而受到傷害也未可知。因此我們仍照舊在東京街頭閒蕩,而直子也照舊在虛無飄渺中尋找適當的措詞。每當直子打電話來,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約會,宿舍那夥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當然地,大夥兒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沒有說明,也覺得無此必要,只得由他們去了,可是傍晚一回去,一定有人會問一些無聊的問題,好比說:你們采什麼姿勢啦、她的私處可不可愛啦、她穿什麼顏色的內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如此這般,我從十八到十九。眼看著日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過世的朋友的戀人約會。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在學校裡我是讀過克羅德(譯注:PaulClaudel,一八六八—九五五年,法國詩人、劇作家)、拉辛(譯注:一六三九—六九九年,法國劇作詩人)還有艾傑休亭(譯注:一八九八—九四八年,俄國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東西卻絲毫無法打動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個朋友,和宿舍那夥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再加上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他們全以為我想當個作家。

  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我什麼也不想當。

  好幾次,我都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直子,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想法應該能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著實有些詭異,仿佛被她傳染了不知如何措詞的毛病一樣。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直子的電話。星期六晚上大夥兒幾乎全出去玩了,大廳裡比平日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我總是一邊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裡閃閃發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試著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麼?而人們究竟希望我給他們什麼?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答案。我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麼也碰不到。

  我經常看書,但不是那種看了很多書的蛀書蟲,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書多看幾遍而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卡波特(譯注: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國小說家)、阿普戴克(譯注: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國小說家)、費傑羅(譯注: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國小說家)和錢德勒(譯注: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國偵探小說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裡,我卻不曾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他們喜歡看的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現代法國作家的小說。和他們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便只得一個人默默地看我的書了。我反覆地看,有時便閉上眼睛,嗅嗅書的香氣。只要嗅到香氣,碰到書,我就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十八歲那年,我最喜歡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但讀過幾次之後,漸漸地覺得乏味起來,後來這個位子便給費傑羅的「華麗的蓋茲比」占走了。

  而「華麗的蓋茲比」在那之後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時候,我會使書架上抽出「華麗的蓋茲比」,隨手翻開一頁就讀他一陣,可就從來不曾失望過。書裡沒有一頁是乏味的。我當時覺得這書實在好極了,便想要將它的好告訴大家。可惜我身邊就是沒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就連想看的人都沒有。因為時值一九六八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傑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只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裡,本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是「華麗的蓋茲比」。他又接著問好不好看。我說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說道。而後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瞭解他,就越是覺得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只讀那些死後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只能信任那類的書。」他說。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代文學。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過歲月洗禮的東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劄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現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別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別人一樣而已。那會是個鄉巴佬、俗物的世界。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的。知道嗎?渡邊!宿舍裡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只有咱們兩個了。其餘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麼知道?」我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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