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作說道。"但是不可思議啊,如果第六根手指是顯性遺傳基因的話,為什麼大多數人都沒有六指呢?"

  站長困惑的歪了歪頭。"不知道啊,是為什麼呢?這麼難的問題我就不明白了啊。"

  這時,一同吃午飯的阪本開口了,簡直像是把堵在洞穴入口的巨石挪開一般戰戰兢兢的說道:"身為後輩之身本不應插嘴,能否允許我稍稍打斷補充幾句呢?"

  "可以啊。"作有些吃驚地說道,因為阪本完全不是在人前會主動發表自己意見的類型。"想說什麼說吧。"

  「由於「顯性」這個詞聽上去很好讓世上很多人都誤解了,其實雖說是顯性遺傳基因,它並不能夠無限度的散播到人群中去的。」阪本說道。「很多罕見的怪病之中,有不少遺傳基因都是顯性的,但要說那些疾病是否會擴散成通常的現象,那是不會發生的。大多數的情況都是幸運的停留在一定數量之內,依然是罕見的怪病。因為顯性遺傳不過是傾向分佈的一種要素罷了,其他要素的例子比方說有適者生存,優勝劣汰。這些不過是我的推測,但六根手指對人類來說不是數量過多了的麼?說到底,運用五根手指來作業對我們是必要而足夠的了,而且還是效率最高的。所以就算是顯性遺傳,六根手指在現實的世界中必然是在劣勢minority的那一方不是麼?就是說淘汰的法則勝過了顯性遺傳基因的意思。」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之後,阪本又退回了沉默之中。

  「原來如此。」作說道。「感覺和世界的計算單位從十二進位變成十進位,大體上統一了的原理相通。」

  「這麼說的話,也許和六根手指、五根手指的數目呼應起來了。」阪本說道。

  「但是你怎麼會這麼清楚顯性基因的事呢?」作問阪本道。

  「在大學裡上了遺傳學的課,因為自己個人對此有興趣。」阪本漲紅了整張臉的說道。

  站長高興的笑了起來。「就算進了鐵道公司,遺傳學的課還是好好地派上了用場呢。學習還是需要的啊,實在是這樣。」

  作對站長說道:「但是要是有六根手指的話,對鋼琴家來說不是寶藏麼?」

  「那個嘛,好像不是這麼回事。」站長說道。「要說鋼琴家有了六根手指的話,多出來的那根手指反而會成了麻煩。的確就像阪本說的那樣,要靈活平均的活動六根手指,這對人類來說負擔也許多少有點重了啊。或者說,五根手指是正正好的。」

  「那有六根手指的好處在哪兒呢?」作問道。

  站長說道:「我查了一下,發現有種說法,在中世紀的時候有六根手指的人會被當成魔法師和魔女而被燒死。據說在十字軍東征的時代,某個國家中所有有六根手指的人都被殺死了。雖然不知道故事的真假,還有在婆羅洲(Borneo),六個手指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自然地被當成咒術師了。但是這些可能稱不上什麼好處吧。」

  「咒術師?」作說道。

  「這也僅限於婆羅洲那裡。」

  這時午休結束了,話也就說到這裡。作向站長道謝了請客的便當後站起身來,和阪本一起回了公司。

  回到公司後作一邊在圖紙上添上幾處必要的加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以前從灰田那裡聽來的他父親的故事。長期逗留在大分縣深山裡的溫泉旅館裡的那個爵士鋼琴家,她在演奏開始前放在鋼琴上的那個布袋——難道說裡面放著的是泡在福爾馬林裡的她那左右手的第六根手指麼?由於某種理由,他在成年之後將其做手術切除了,然後放在瓶子裡隨身帶著。而且在演奏之前必定會把它放在鋼琴上面,就像護身符那樣。

  紅在白被殺半年之前去濱松和她見面的事也引起了沙羅的注意。

  「和這件事可能有些區別,但讓我想起了高中時我的一個同班同學的事。那個同學人很美,身材也好,而且家裡很有錢,是所謂的歸國子女,英語法語都會說,成績也是拔尖的。無論做什麼都引人注目,被同學們吹著捧著,成了下面幾屆學生崇拜的對象。因為我們學校是私立的女子學校,這種崇拜還挺瘋狂的呢。」

  作點了點頭。

  「她大學進了聖心(聖心女子大學),中途去了法國留學了兩年。她回國兩年之後,碰巧有機會和她見面,但是那個時候久未謀面看到她的樣子時,我啞然失色了。怎麼說好呢,她的色彩看上去變淡了。就像是長時間被強烈的陽光曝曬之下,整體的顏色整個的褪了下去。外表看上去和以前基本沒怎麼變,依舊是個美人,身材也還是很好……但看上去比以前寡淡了,讓人忍不住想要拿起電視機的遙控器,把色彩的飽和度調濃幾度。這實在是很奇妙的經歷,就在短短幾年之間人變得這麼肉眼可見的寡淡了。」

  她吃完了晚餐,等著服務生送來甜品的菜單。

  「我和她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親近的,但是有幾個共同的朋友,所以那以後也不時在別的地方碰上面。每次見到她,她的色彩就更加一點點的黯淡下去了。然後某個時候開始,大家的眼中她不再是特別美的了,也不怎麼有魅力了。腦子也好像變得不好使了,說的話也乏味了,看法也變得和普羅大眾一樣了。她在二十七歲時結了婚,丈夫是某個機關的要人,看上去就是那種膚淺而無趣的男人。但是她本人完全沒能認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美人,也毫無魅力無法再吸引人眼球了,依舊和過去那副女王般的作態。這讓人從旁看著都覺得沉重啊。」

  甜點的菜單遞到了沙羅的手中,她仔細地檢閱著。決定好了之後她合上菜單,放在了桌上。

  「朋友們慢慢離開了她身邊,因為實在不忍看到她那般模樣啊。不,正確的說不是不忍,而是因為一看到她就內心生出一種恐懼來。這是身為女性多多少少都會懷有的一種畏懼,害怕自己會不會在一生中最美的時期已經過去時,卻意識不到這一點,或是無法接受從而一如既往的行事,結果被大家暗地裡嗤笑,被大家疏遠了。那個同學就是她的人生的高峰過早的來到了,僅僅是這樣。她的一切天賦資質都在十幾歲時,像春天庭院那般氣勢驚人的傲然綻開了,但一過花期就迅速的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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