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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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別人看不到的、只為自己追求的那樣的東西——或許可以說是內心層面的。」 大島的手伸向額頭,把垂在額前的頭髮撩去後面。頭髮從纖細的指間滑落下來。 「非常有趣的見解。的確,佐伯離開這座城市之後有可能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把才華或才能發揮在了你所說的不具外形的什麼上面。不過,她終究消失了二十五年時間,沒辦法弄清在哪裡幹了什麼,除非問她本人。」 我略一躊躇,一咬牙開口道:「我說,問非常非常傻氣的事也可以麼?」 「非常非常傻氣的事?」 我臉紅了:「傻透頂的。」 「無所謂。我也絕不討厭傻透頂的傻事。」 「噯,大島,這種事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會向別人說出口去。」 大島略略歪頭。 「佐伯是我母親的可能性沒有麼?」我說。 大島默然。他靠在借閱臺上,花時間物色著字眼。這時間裡我只是傾聽鐘的聲響。 他開口道:「你想說的簡單概括起來就是:佐伯二十歲時絕望地離開高松,在哪裡悄然度日,偶然認識你父親田村浩一結了婚,幸運地生了你,而四年後因為某種緣故扔下你離家,其後有一段神秘的空白,再往後重新返回四國老家。是這樣的吧?」 「是的。」 「可能性不能說沒有,或者說至少在現階段沒有足以否定你這個假設的根據。她的人生很長時間都包籠在迷霧之中。有傳言說在東京生活過。而她同你父親大體同齡。只是,返回高松時是一個人。當然,即使有女兒,女兒也可能獨立了在別處生活。呃——,你姐姐多大來著?」 「二十一歲。」 「和我同歲。」大島說,「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親,對我來說,他們多得過分了。」 大島抱著雙臂往我臉上看了一會兒。 「對了,我有一點想問你。」大島說,「你可查看過自己的戶籍?那一來,母親的名字年齡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過,當然。」 「母親的名字寫什麼?」 「沒有名字。」我說。 大島聽了似乎吃了一驚:「沒有名字?那種事是不會有的呀……」 「是沒有,真的。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從戶籍上看我沒有母親。也沒有姐姐。戶籍簿上只記有父親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說,在法律上我是庶出,總之是私生子。」 「可事實上你有母親和姐姐。」 我點頭:「四歲之前我實際有過母親和姐姐,我們四人作為家庭在一座房子裡生活。這點我清楚記得,不是什麼想像,不是的。可一到我四歲,那兩人就馬上離家走掉了。」 我從錢夾裡拈出我和姐姐兩人在海邊玩耍的相片,大島看了一會兒,微笑著還給我。 「《海邊的卡夫卡》。」大島說。 我點下頭,把舊相片放回錢夾。風盤旋著吹來,雨時而出聲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燈光把我和大島的身影投在地上,兩個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側的世界裡進行著圖謀不軌的密談。 「你不記得母親的長相?」大島問,「四歲之前同母親一塊兒生活,什麼樣的長相多少該記得的吧?」 我搖頭道:「橫豎記不起來。為什麼不曉得,在我的記憶中,單單母親長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塗抹成了黑影。」 大島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親的推測說得再詳細點兒?」 「可以了,大島,」我說,「不說這個了吧。肯定是我想過頭了。」 「沒關係的,把腦袋裡有的都說出來看看。」大島說,「你是不是想過頭了,最後兩人判斷就是。」 地板上大島的身影隨著他些微的動作動了動,動得好像比他本人動的誇張。 我說:「我和佐伯之間,有很多驚人一致的東西,哪一個都像拼圖缺的那塊一樣正相吻合。《海邊的卡夫卡》聽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簡直像被什麼命運吸引著似的來到這座圖書館。從中野區到高松,幾乎一條直線——思考起來非常奇異。」 「的確像是希臘悲劇的劇情簡介。」 我說:「而且我戀著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島皺起眉頭,「你是說大概戀著佐伯?還是說對佐伯大概戀著?」 我臉又紅了。「表達不好,」我說,「錯綜複雜,很多很多事我也還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對佐伯大概戀著?」 「是的,」我說,「非常強烈。」 「雖然大概,但非常強烈。」 我點頭。 「同時又保留她或許是你母親的可能性。」 我再次點頭。 「你作為一個還沒長鬍子的十五歲少年,一個人背負的東西委實太多了。」大島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說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個臨界點。」 我沉默。 大島手指按在太陽穴上,思索良久,之後將十支纖細的手指在胸前合攏。 「儘快把《海邊的卡夫卡》的樂譜給你搞到手。下面的工作我來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間。」 午飯時間我替大島坐在借閱台裡。由於一個勁兒下雨,來圖書館的人比平時少。大島休息完回來,遞給我一個裝有樂譜複印件的大號信封。樂譜是他從電腦上打印下來的。 「方便的世道。」大島說。 「謝謝。」 「可以的話,能把咖啡拿去二樓?你做的咖啡十分夠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盤子裡端去二樓佐伯那裡,沒有糖沒有牛奶。門像平時那樣開著,她在伏案寫東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隨即揚臉一笑,把自來水筆套上筆帽放在紙上。 「怎麼樣,多少習慣這裡了?」 「一點點。」我說。 「現在有時間?」 「有時間。」 「那麼坐在那裡,」佐伯指著桌旁的木椅,「說一會兒話吧。」 又開始打雷了,雖然離得還遠,但似乎在一點點移近。我順從地坐在椅子上。 「對了,你多大來著,十六歲?」 「實際十五歲,最近剛剛十五。」我回答。 「離家出走?」 「是的。」 「有非離家不可的明確的原因?」 我搖頭。到底說什麼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時間裡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裡,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無可挽回的損毀。」 「損毀?」佐伯眯細眼睛說。 「是的。」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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