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他指間夾著剛削好的長鉛筆,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陣我的臉。鉛筆是黃色的,帶著橡皮。青年個頭不高,眉清目秀。與其說漂亮,或許不如說美麗更為確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質扣領長袖衫,下面一條橄欖綠粗布褲。上下均無皺紋。頭髮偏長,低頭時前發擋住額頭,他不時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襯衫袖挽在臂肘,手腕細細白白。眼鏡框纖細精緻,同他的臉形十分諧調。胸前別著寫有「大島」字樣的塑料胸卡。同我知曉的任何圖書館員都不一樣。

  「書庫自由出入。有要看的書,直接拿去閱覽室即可。只是,貼有紅色標簽的珍本書,每次看時都要填寫索閱卡。那邊右側資料室有卡式索引和檢索用的電腦,需要時盡可自由使用。書不外借。沒有雜誌和報紙。禁止拍照,禁止複印。飲食去院子長凳。五點閉館。」之後,他把鉛筆放在桌面,補充一句,「高中生?」

  「是的。」我深呼吸一次後答道。

  「這裡和普通圖書館有所不同,」他說,「以特殊專業書籍為主。主要是過去的歌人、俳人①等的舊書。當然一般性書籍某種程度上也是齊全的。不過特意從遠處坐電車來的人大多是專門研究那方面文獻的,不至於有人來看史蒂芬·金。你這樣年紀的人極為罕見。偶而倒是有研究生院的進修生來。對了,你是研究短歌或俳句的?」

  「不是。」我回答。

  「就有那樣的感覺。」

  「我這樣的人來也不要緊嗎?」我怕自己的聲音露出馬腳,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他浮起微笑,十指在桌面併攏,「這裡是圖書館,想看書的人一律歡迎。再說——自是不敢大聲說——我對短歌俳句也沒多大興趣。」

  「好氣派的建築物啊。」我說。

  他點頭道:「甲村家自江戶時期以來代代是酒業鉅子,上一代在書籍收藏方面是全國有名的人物。所謂以書為樂吧。那位父親、也就是上上一代本身也是歌人。由於這個關係,許多文人來四國時都到這裡,如若山牧水、石川啄木、志賀直哉等等。大概住起來舒坦吧,有人住了很久都不走。可謂在文藝類的東西上面不惜錢財的藏書世家。這樣的家族一般說來總會在某一代傾家蕩產,幸運的是甲村家屬于例外。愛好歸愛好,家業並不馬虎。」

  「有錢人呐。」我說。

  「大大的有。」他約略扭起唇角,「或許沒戰前多,不過如今錢也綽綽有餘。所以才能維持這麼氣派的圖書館。通過財團化來減少繼承稅的目的當然也是有的,但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對這座建築物有興趣,今天兩點有個不大的旅行團,你可以加進去。每週一次,星期二。今天恰好星期二。二樓還藏有珍稀書畫,建築上也是讓人興趣盎然的房子,看一看沒有損失。」

  ①從事日本傳統詩歌(和歌、短歌)和俳句創作的人。

  我說謝謝。

  他微微一笑,像是說不客氣,隨即再次拿起鉛筆,用尾部的橡皮橐橐敲擊桌面,聲音非常溫和,仿佛在鼓勵我。

  「您當嚮導嗎?」

  大島現出笑意:「我不過是幫工。有位叫佐伯的女士是這裡的負責人,即我的老闆。她也算是甲村家的親戚,由她當嚮導。人非常到位,你也必定中意,我想。」

  我走進天花板很高的寬寬敞敞的書庫,在書架間轉來轉去尋找能引起興趣的書。天花板有幾道粗碩壯觀的橫樑。窗口瀉入初夏的陽光。窗玻璃朝外開著,從那裡傳來院裡小鳥的鳴叫。確如大島所說,前幾排書架多是歌人俳人方面的書:歌集、句集、評論、傳記。地方史的書也不少。

  裡面書架排列著一般人文方面的書:日本文學全集、世界文學全集、個人全集、古典、哲學、戲曲、藝術概論、社會學、歷史、地理……拿在手上翻開,不少書從書頁間漾出久遠年代的氣息。那是長久安息在封面與封面之間的深邃的知識和敏銳的情感釋放的特有芳香。我把那芳香吸入肺腑,瀏覽數頁,放回書架。

  最後,我從幾冊一套的裝幀精美的巴頓版《一千零一夜》中挑出一冊,帶去閱覽室。這是很早以前我就想看的書。剛剛開門的圖書館閱覽室裡只有我一人。我可以獨佔這優雅的房間。與雜誌上的照片一樣,天花板高高的,空間大大的,氣氛暖暖的。大敞四開的窗口時有清風吹來。潔白的窗簾悄悄搖曵。風仍夾帶海岸氣味。沙發的坐感無可挑剔。房間一角放著豎式鋼琴。心情簡直就像來親朋好友家玩耍。

  坐在沙發上東看西看的時間裡,我意識到這房間正是我長期尋求的場所。我無疑是在尋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樣靜謐的地方,可是迄今為止那只是個虛擬的秘密場所。那樣的場所居然實際存在於某處,對此我還不能完全信以為真。我閉目合眼,大口吸氣,於是它像綿軟的雲絮駐留我的心間。感覺妙不可言。我用手心慢慢撫摸套著奶油色外罩的沙發,之後站起身走到豎式鋼琴跟前,打開琴蓋,十支手指輕輕放在微微泛黃的鍵盤上,又合上琴蓋,在帶有葡萄花紋的舊地毯上來回踱步。我拉了拉開窗關窗用的舊拉杆,擰亮落地燈,熄掉。一幅一幅看牆上掛的畫。然後重新坐回沙發,開始接著看書,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上。

  到了中午,我從背囊中掏出礦泉水和飯盒,坐在臨院的簷廊上吃午飯。各種各樣的鳥兒飛來,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或飛下池畔飲水或梳妝打扮。有的鳥從未見過。一隻蠻大的褐色貓剛一露頭,鳥們便慌慌張張飛起。而貓對鳥不屑一顧,只顧在踏腳石上悠然自得地曬太陽。

  「今天學校放假?」回閱覽室前再次存放背囊時,大島問道。

  「不是放假,但我自己決定休息一段時間。」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拒絕上學?」

  「或許。」

  大島別有意味地注視我:「或許?」

  「不是拒絕,只是決定不去。」我說。

  「只是不動聲色地、自發地終止上學?」

  我點頭。我想不出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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