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他的聲音在走廊上大大的迴響。雖然沙啞卻有穿透力。

  「我也不是因為任何個人的感情才這個幹的。既不憎恨您,也不想懲罰您,這樣的想法一點都沒有。只是對於不公正的事生來就不能忍耐。人們必須為得到的東西支付代價。高井先生。您不開門的話,無論多少次我都會來這敲門的。那樣的事您也不希望吧。我也不是什麼道理都不明白的老頭子。如果能談談的話一定能找到妥協點的。高井先生,您就行行好開門吧。」

  敲門聲又開始繼續。

  青豆兩手緊緊地握著自動手槍。這個男人恐怕知道我懷孕了。她的腋下和鼻尖開始滲出汗水。不管怎樣都不能開門。如果對方用鑰匙,或者是別的工具和手段強行打開這扇門的話,即使是NHK的收費員,也要將槍膛裡的全部子彈打進他的肚子。

  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她是明白的。他們不能打開那扇門。如果她不從裡側打開的話,就沒有開門的辦法。所以對方才會這麼的討厭和饒舌。用盡一切語言刺激著我的神經。

  十分鐘後男人離開了。在走廊裡大聲的嘲弄威脅著她,狡猾地說些好話,激烈的責駡,預告著還會再來拜訪。

  「是不可能逃掉的喲,高井先生。只要您接收信號,我就一定會再回到這裡。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棄的男人。這就是我的性格。那麼不久之後再會吧。」

  聽不見男人的腳步聲。可是他已經不在門口。青豆從門的貓眼往外確認。撥回手槍的安全裝置,到洗漱間洗了臉。襯衫的腋下沾滿了汗。換新襯衫的時候,赤裸著站在鏡子的面前。肚子的膨脹還沒有那麼引人注目。可是那其中隱藏著重大的秘密。

  和老婦人在電話裡說了話。那天,Tamaru告訴了青豆好幾件事後,沒說任何話就將話筒遞給了老婦人。談話盡可能的避免直接的涉及,最好使用模糊的詞匯。至少在最開始的時候

  「已經為你確定了新的住處。」老婦人說。「你將在那裡完成預定的工作。安全的環境,也能定期接受專家的檢查。如果你可以的話,馬上就能夠轉移到那裡去。」

  有人在打她的小東西的主意的事,應該向老婦人說明嗎?【先驅】的團夥在夢裡對她的孩子下手的事。假扮的NHK收費員想盡辦法也要打開這扇門,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目的。可是青豆停止了這個念頭。青豆信賴老婦人,也很敬愛她。可是問題並不在這裡。選擇哪邊的世界住下,這是眼下的要點。

  「話說身體怎麼樣了。」老婦人問。

  現在一切都沒有問題的進行著,青豆回答。

  「那真是比什麼都好。」老婦人說。「只是,你的聲音稍微有些不太對。也許是我的錯覺。聽起來有幾分強硬的警戒感。如果有什麼在意的事,不管多麼細小都沒有關係,儘管直說。也許有什麼我們能做到的事。」

  青豆一面留意著聲音的音調一面回答。「也許是待在一個地方時間太長了吧。大概在不知不覺中神經就變得緊張了。我會注意身體的管理。不管怎樣那也是我的專業。」

  「當然。」老婦人說。然後過了一會。「之前一段時間,有一個可疑人物幾天裡都在附近轉來轉去。主要是在打探安全小屋的樣子。拿監視錄像給住在那裡的三個女人看了,誰都不記得見過那個男人。也許是在追蹤你去向的人。」

  青豆輕輕地皺起臉。「是說我們之間的聯繫暴露了麼?」

  「那還不清楚。不得不認為有那樣的可能性。那個男人的外表很奇特。腦袋特別的大,形狀歪歪斜斜的。腦門扁平,幾乎都禿了。個子很低手腳都很短,個子又矮又結實。記得有這樣的人麼?」

  歪歪斜斜的禿頭?「我從房間的陽臺,經常觀察前面道路上來往的人,可是沒有見過那樣的人。是很惹眼的外表呢。」

  「非常。簡直就是馬戲團來的華麗的小丑。如果說那個人是他們選擇的,派來打探情況的話。只能說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選。」

  青豆也表示同意。【先驅】才不會特地選擇外表這麼醒目的人來偵察動向。那裡應該不缺人才。這麼看來那個男人恐怕和教團沒有關係,應該還不知道青豆和老婦人之間的聯繫。可是那個男人究竟因為什麼,怎樣的目的打探著安全小屋呢?不會和裝作NHK收費員固執的到門口敲門的男人是一個人吧。當然沒有兩者之間關聯的證據。只是將那個假收費員異常的言行舉止,和描繪的那個男人異樣的外貌聯繫在一塊罷了。

  「如果見到那樣的男人立馬聯繫我。可能有出手的必要。」

  一定馬上聯絡,青豆回答。

  老婦人再次沉默。不管怎麼說都是很少見的。電話裡的她總是很有事務性,對時間的利用近乎苛刻。

  「您還好嗎?」青豆平淡地問。

  「和往時一樣,沒有特別的不舒服。」老婦人說,可是那個聲音卻能聽到幾分猶豫。這也是很少見的。

  青豆等著對方繼續的話。

  老婦人終於放棄般的說道。「只是在這種時候,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老了。特別是你不在的時候。」

  青豆發出明朗的聲音。「我沒有不在。就在這裡。」

  「當然是這樣的。你就在那裡。也能這樣時不時的說話。可是不能和你定期見面。也許我從我們兩人一塊活動身體中,得到了活力。」

  「您本來就有著自然的活力。我只是將這些活力按照順序引出,加以輔助罷了。即使我不在,您自己的力量也一定能行的。」

  「實話說,我在不久之前這麼想著。」老婦人微微笑著似的說。不管怎麼看都是缺乏滋潤的笑聲。「我一直自負於自己是個特別的人,可是歲月一點點地將所有人的生命奪取。人在時期到來之後不得不死。身體內部徐徐死去,最後迎來最終的日期。誰也不能逃脫。人必須為獲得的東西支付代價。我現在才學到這個真實。」

  人必須為獲得的東西支付代價。青豆的臉扭曲了。和那個NHK收費員說出的臺詞一樣。

  「那個九月的大雨的夜晚,大大的雷聲不斷響起的夜晚。我突然想到了這件事。」老婦人說。「我在這個家的客廳裡一個人,一面考慮著你的事,一面看著雷光閃動。然後拿個瞬間雷光栩栩如生的將這個真實映照在我的眼前。那個夜裡我失去了你的存在,而且同時失去了我自身的某些東西。或者是積蓄的一些東西。那是在我這個存在的中心裡,支撐著我這個人的什麼東西。」

  青豆決意問道。「難道那裡包含著什麼憤怒嗎?」

  乾涸的湖底一般的沉默。然後老婦人開口。「在那時我失去的一些東西之中,是不是也包含著我的憤怒。你問的是這個麼。」

  「是的。」

  老婦人緩緩歎息。「面對這個提問的回答是YES。正是這樣。我曾經有過的劇烈的憤怒,不知怎麼的,在那不斷落下的雷聲的最盛時失卻了。至少也退向了遙遠的地方。現在殘存在我心裡的,不再是曾經燃燒的憤怒。已經轉變成了淡淡色彩的悲哀。我想曾經那麼熱切的憤怒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但是為什麼你會知道的呢?」

  青豆說,「剛好同樣的事情也在我身上發生了。那個落下許許多多的雷的夜晚。」

  「你是在說自己身上的憤怒麼?」

  「是的。我心中曾有過的純粹而激烈的憤怒現在已經找不著了。雖然不能說完全消失了,就像您所說的那樣,已經退向了遙遠的地方。那份憤怒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一直在我心中佔據著很大的地方,曾是強烈的驅使著我的東西。」

  「像是不知疲倦不知慈悲的王者。」老婦人說,「可是現在已經失去力量,你懷著孕。能說是取而代之麼。」

  青豆調整呼吸,「是的。取而代之的是我現在有這個小東西。那是與憤怒完全無關的東西。」而且在我的體內日益增大。

  「不用說,你不得不小心的保護著他,」老婦人說。「為此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須儘快移動到沒有危險因素的地方去。」

  「如您所說。但是之前我還有不管怎樣也必須完成的事。」

  切斷電話後青豆出到陽臺,從塑料看板的縫隙中眺望著午後的街道,眺望著兒童公園。黃昏迫近。在1Q84年終結之前,在他們發現我之前,不管怎樣我都必須找到天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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