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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3章:青豆 無法選擇如何出生,但可以選擇如何死

  七月將近結束的那個夜晚,遮蔽天空多日的厚雲層終於散去,兩個月亮鮮明地浮現在空中。青豆在家中的小陽臺上遙望著那光景。她很想立刻給誰打電話,告訴那個人:「請從窗口伸出頭,抬臉看看天空。怎樣?天上浮著幾個月亮?從我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個月亮哦。

  你那邊怎樣?」

  然而她沒有可以打這種電話的人。或許可以打給亞由美。但青豆不願讓自己和亞由美的關係變得更深。她是個現役警察。而青豆恐怕在不久後還得再殺掉一個男人,然後易容、改名、移居他鄉,銷聲匿跡。和亞由美當然再也無法相見了,也不能聯繫。一旦和什麼人親密起來,要割斷這份情誼自然讓人難過。

  她走回房間,關上玻璃門,打開空調。拉上窗簾,隔斷月亮與自己。浮在天空中的那兩個月亮,讓她心煩意亂。它們仿佛微妙地打亂了地球引力的平衡,對她的身體產生了某種作用。雖然離生理期還有一段時間,身體卻奇妙地倦怠沉重。皮膚乾燥粗糙,脈搏不自然。青豆想:不要再多想月亮了!即使那是不得不想的事。

  為了排遣倦怠,青豆在地毯上做起了舒展運動。將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機會使用的肌肉一一召喚出來,按程序徹底整治一番。這些肌肉發出無聲的悲鳴,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她自己設計了這套舒展程序,日復一日地不斷更新,使之變得更加激烈而有效。這是一套完全為她自己制定的程序,在體育俱樂部的班級裡不能使用。一般人根本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就連做體育教練的同事們,也大多會出聲呻吟。

  她一面做著舒展運動,一面播放著由喬治·賽爾指揮的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小交響曲》大約二十五分鐘播完,用這點時間,大致能有效地將肌肉充分運動一遍。既不太短,又不太長,時間恰到好處。待一曲終了,轉盤停下,拾音臂自動返回原位,大腦和身體都進入了被絞幹的抹布般的狀態。

  如今青豆能記住《小交響曲》的每個細節。一面將身體伸展到臨近極限的狀態,一面傾聽音樂,她會奇妙地變得心緒寧靜。在這個時候,她是拷問者,同時又是被拷問者;是強迫者,同時又是被強迫者。

  這樣一種通向內部的自我完結性,才是她想要的東西,而且也撫慰了她。所以,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成了行之有效的背景音樂。

  晚上十點前,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傳來Tamaru的聲音。

  「明天有什麼安排?」他問,「六點半下班。」

  「下班後能來這裡一趟嗎?」

  「可以。」青豆回答。

  「很好。」Tamaru說。傳來用圓珠筆在日程表上寫字的聲音。

  「對了,你找到新的狗了嗎?」

  「狗?哦,我還是找了一條雌的德國牧羊犬。它的性格還沒瞭解透徹,不過基礎訓練做得很好,好像也很聽話。十天前來的,差不多已經適應了。狗來了以後,那些女人也安心了。」

  「太好了。」

  「這傢伙只要喂普通的狗食就行了。很省事。」

  「一般的德國牧羊犬不會吃菠菜。」

  「那只狗的確有點古怪。有些季節,菠菜又不是很便宜。」Tamaru仿佛充滿懷念地抱怨道,隨後停頓了數秒,改變話題:「今天月亮很美。」

  青豆對著電話皺眉。「怎麼忽然談起月亮了?」

  「我偶爾也會談談月亮嘛。」

  「那是當然。」青豆說。但你不是那種明明沒必要,卻在電話裡大談風花雪月的人。

  Tamaru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開口說:「上次你在電話裡提到月亮。你還記得嗎?從那以後,月亮不知為何總在腦中縈繞。於是剛才看了看天空,沒有一片雲,月亮好美。」

  那麼,有幾個月亮呢?青豆差點問出聲來,但忍住沒問。這太危險。Tamaru上次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我。關於他是個連父母的長相都不知道的孤兒。關於他的國籍。Tamaru說那麼多話還是頭一次。他原本是個不願多談自己的男人。在私人層面上,他很喜歡青豆,不那麼提防她。但他畢竟是個職業保鏢,受過直取捷徑達成目的的訓練。自己最好別說多餘的話。

  「下班後,我大概七點能到你那兒。」她說。

  「很好。」Tamaru回答,「你恐怕會肚子餓。明天廚師休息,拿不出像樣的晚餐招待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可以為你準備三明治。」

  「謝謝你。」青豆說。

  「需要駕駛執照、護照和健康保險證。請你明天帶來。還想要一把你房間的鑰匙。能準備好嗎?」

  「我想可以。」

  「還有一件事。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單獨和你談談。希望你能在跟夫人談完之後,留出一點時間。」

  「上次那件事?」

  Tamaru沉默了一下。那是像沙袋一樣重甸甸的沉默。「你應該是想弄到一樣東西。忘了嗎?」

  「當然記得。」青豆慌忙答道。她還在大腦的一角想著月亮的事。

  「明天七點鐘。」說完,Tamaru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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