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第1章:青豆 那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

  梅雨季節還未正式宣告結束,天空卻已湛藍一片,盛夏的驕陽盡情灼照著大地。綠葉繁茂的柳樹,在時隔多日之後,又在路面上搖曳著濃密的陰影。

  Tamaru在玄關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調的夏季西服,白襯衣上系著素色領帶,沒流一滴汗。像他那樣的大塊頭男人,卻無論天氣怎樣炎熱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Tamaru見到青豆,只是微微頷首致意,含糊地短短問候一聲,便一言不發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兩個人隨意交談幾句,而是頭也不回地在前面帶路,踱過長長的走廊,將青豆領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

  大概他無心與別人閒聊吧,青豆推測。也許是狗的死亡帶給他的打擊太大。「需要再找一隻看門狗。」他在電話裡對青豆說,像談論天氣一般。但連青豆都明白,那並非他的真心話。那只雌的德國牧羊犬對他而言是個重要的存在,多年來彼此心心相通。那只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視之為一種對個人的侮辱或挑戰。望著Tamaru那教室裡的黑板一般寬闊緘默的後背,青豆能想像出他心中安靜的憤怒。

  Tamaru打開客廳的門,請青豆入內,自己則立在門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

  「現在我們不需要飲料。」老夫人對他說。

  Tamaru無言地輕輕頷首,靜靜地帶上房門。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裡。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几上,放著一隻圓形玻璃金魚缸,裡面遊著兩條紅金魚。是那種尋常可見的普通金魚、隨處皆是的普通金魚缸,水中像是理所當然般浮漾著綠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訪這間端莊寬敞的客廳,但看到金魚是頭一次。空調似乎設定得很弱,肌膚不時感到微微的涼風。她身後的桌子上,擺著一個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仿佛沉湎於冥想的異國小動物般低垂著頭。

  老夫人招手示意,讓青豆坐在身旁的沙發上。朝向庭院的窗戶拉著白蕾絲窗簾。夏季午後的陽光格外強烈,在這樣的光線中,她顯得異乎尋常地疲憊。細細的胳膊無力地撐著面頰,身體深埋在寬大的椅子裡。眼睛凹陷,頸部皺紋增多,嘴唇無色,修長的眉毛似乎放棄了對萬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許是血液的循環功能下降的緣故,皮膚處處都像噴上了一層粉末,看上去泛白。與上次見面時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歲。而且今天,這樣的疲憊公然洩露在外,老夫人似乎並不介意。這可是不尋常的事。至少據青豆的觀察,她永遠注意儀錶整潔,動員體內全部力氣,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勢,收斂表情,努力不洩露一絲衰老的跡象。這樣的努力總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這座宅第中的許多事情都和平時很不一樣啊。甚至連屋內的光線,都被染成了不同於以往的顏色。還有這平淡無奇的金魚和金魚缸,與天花板極高又擺滿了優雅的古典家具的房間稍有些不配。

  老夫人靜坐不動,半晌沒有開口。她將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著腮,凝望著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點。但青豆明白,那一點並沒有浮游著任何特別的事物。她不過是需要一個地方暫時落下視線。

  「你口渴嗎?」老夫人用平靜的聲音問。

  「不,我不渴。」青豆答道。

  「那兒有冰紅茶。不介意的話,你自己倒在玻璃杯裡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門邊的餐具台。那兒有一隻廣口瓶,盛著加了冰塊和檸檬的冰紅茶,旁邊有三隻不同顏色的雕花玻璃杯。

  「謝謝您。」青豆說。但沒有改變姿勢,等著下面的話。

  但好一陣子,老夫人保持著沉默。是有話非說不可,然而一旦說出口,其中隱含的事實或許會變得更確鑿。若有可能,寧願把那個時刻向後拖延。沉默便包含著這種意義。她瞥了一眼身邊的金魚缸,然後似乎放棄了努力,終於從正面注視著青豆的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兩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庇護所的看門狗死了,Tamaru告訴你了吧?死得很蹊蹺,無法解釋。」老夫人問。

  「我聽說了。」

  「在那之後,阿翼不見了。」

  青豆微微扭臉。「不見了?」

  「忽然失蹤了。恐怕是昨天夜裡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撅起嘴,想尋找恰當的詞。但沒能立刻找到。「不過……上次我聽您說,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個房間裡,為了慎重起見。」

  「沒錯。不過那位女子睡熟了,據她說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沉過,根本沒覺察到阿翼離開。天亮時,床上已經沒有阿翼了。」

  「德國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見了。」青豆像確認似的說。

  老夫人點頭道:「現在還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關聯。不過,我認為恐怕是有。」

  沒有明確的理由,青豆卻看向桌上的金魚缸。老夫人也追逐著她的視線,把目光投向那裡。兩條金魚微妙地扇動著幾片鰭,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經意地游來遊去。夏日的光線在魚缸裡呈現出奇怪的折射,讓人生出似乎在凝視一小片充滿神秘的深海的錯覺。

  「這金魚是為阿翼買的。」老夫人望著青豆的臉,解釋道,「麻布的商店街在舉辦小小的廟會,我就帶著阿翼去那兒散步。心想一直悶在房間裡對她的身體不好。當然,Tamaru也一塊兒去了。從那兒的夜市上連魚缸帶金魚一起買回來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魚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間裡,毫不厭倦地從早到晚盯著看。那孩子不見了,我就把它拿到這裡來。我最近也經常盯著金魚看。什麼事也不做,只是盯著它們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厭。以前我可是從來沒有熱心地看過金魚。」

  「阿翼大概會去什麼地方,您有沒有線索呢?」

  「沒有線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沒有親戚家可以投奔。據我所知,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有沒有可能是被什麼人帶走了?」

  老夫人仿佛在驅趕肉眼看不見的小蒼蠅,神經質地微微搖頭。「不會的,那孩子只是從那兒走出去了。並不是有人來把她強行帶走的。

  如果是那樣,周圍的人都會醒來。住在那裡的女子睡眠本來就很淺。

  我認為阿翼是自己決定離開那兒的。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不聲不響地打開門鎖,推開門走出去。我可以想像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會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時候連衣服也沒換。

  儘管身旁就是疊得好好的衣服,她卻穿著睡衣就出走了。身上應該連一分錢也沒帶。」

  青豆的臉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著睡衣?」

  老夫人點點頭。「是的。一個十歲少女,孤身一人穿著睡衣,連一分錢也不帶,大半夜的能到哪兒去呢?從常識角度來看很難理解。

  但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不,這會兒我甚至覺得,這其實是該發生的事。所以我沒去找那孩子的下落。無所事事,就這麼盯著金魚看。」

  老夫人瞥了金魚缸一眼,隨即再次直視青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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