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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孩子全跳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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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也醉得天昏地暗,到第二天才蘇醒過來。他拼命睜眼,但只睜開一隻,左眼瞼卻奈何不得。感覺上就像昨天夜間腦袋裡長滿了蟲牙,臭乎乎的汁液從腐爛的牙齦滲出,一點一點從內側溶蝕腦漿。若聽任不管,腦漿很快就會消失一空。可他又覺得消失就消失好了。可能的話,還想再睡一會兒,但他曉得睡意再不會來了。心情太糟了,沒辦法睡。 想看床頭鐘,不知何故鐘不見了。本該有鐘的地方卻沒有,眼鏡也沒有。大概自己下意識地扔去了哪裡,以前就這麼幹過。 他知道該起床了,但上身只欠起一半,腦袋就迷糊起來,撲通一聲臉又埋進枕頭。賣晾衣竿的車從附近通過,擴音器一再強調:舊晾衣竿收回換新的,晾衣竿價錢同二十年前一個樣。沒有起伏的慢吞吞的中年語音。每次聽得這語音,腦袋裡就像暈船時一樣亂糟糟一團。但只是一陣陣反胃,卻吐不出。 有個朋友醉到第二天心裡不好受時,往往看電視裡的早間綜藝節目,一聽到小品演員們抓女巫那刺耳的聲音,昨晚留在胃裡的東西便一吐而空。 但這天早上的善也沒有氣力起身走去電視機前,就連呼吸都令他心煩。透明的光和白色的煙在眼窩深處雜亂無章而又不屈不撓地糾纏在一起。往哪裡看都那麼呆板沉悶。所謂死就是這樣子不成?他驀然想道。總之,這個滋味一次足矣。現在就這樣死了也未嘗不可。所以,神喲,求求您,再別讓我吃這個苦頭了。 說到神,善也想起了母親。他口渴想喊母親,剛要出聲,這才意識到這裡僅自己一人。母親三天前和她的教友去了關西。他想,人這東西真個形形色色。母親是神的志願嘍囉,兒子卻異乎尋常地連醉兩日。爬不起身,左眼甚至睜都睜不開。和誰喝酒來著?壓根兒想不起來,一想腦袋芯就變成石頭。以後慢慢想吧。 估計還不到中午,但根據從窗簾縫隙透進的光線那刺眼的亮度判斷,應該過十一點了。工作單位因是出版社,即便他這樣的年輕職員,遲到一些也沒人見怪。加班補回去就是。不過到下午才上班,難免給上司挖苦幾句。挖苦話自然可以當耳旁風,但給介紹自己去那裡的教徒添麻煩這點還是想避免的。 結果,走出家門差不多一點了。若是平日,可以編個適當的理由請假不上班了,但今天桌子上有篇東西無論如何都得在下班之前編好付印,而且無法委託別人。 善也走出同母親兩人居住的阿佐穀出租公寓,乘中央線到四穀,在那裡換乘丸之內線去霞關,再轉乘日比穀線在神穀町下車。他以有些踉蹌的腳步爬上很多階梯又爬下很多階梯。他供職的出版社在神穀町附近。出版社不大,專出海外旅行方面的書。 那天夜晚十時半左右,在回家途中的霞關站換乘地鐵時,看見了那個缺耳垂的男子——年紀五十五六光景,頭髮白了一半,高身材,不戴眼鏡,穿一件舊款式駝絨大衣,右手提著皮包。男子邁著仿佛在沉思什麼的緩慢步履,從日比穀線站台往千代田線站台行走。善也毫不遲疑地尾隨而去。覺察到時,喉嚨深處已幹得同舊皮革無異。 善也的母親四十三歲,但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六,相貌端莊,眉目十分清秀。由於吃粗食和早晚做大運動量體操,身段仍十分勻稱,皮膚也有光澤。加上同善也只差十八歲,因此時常被人錯當成姐弟。 不僅如此,作為母親的自我意識也很淡薄——一開始就淡薄,或者僅僅是與眾不同也未可知。即使在善也上初中性方面開始覺醒之後,她也毫不顧忌地一身內衣、有時赤身裸體地在家裡走來走去。臥室還是分開的,但是每當半夜感到寂寞時,便幾乎一絲不掛地來兒子房間鑽進被窩,並像貓狗似的伸手摟住善也的身體。母親並無別的意思這點自然一清二楚,但那種時候善也心裡絕不平穩。為了不讓母親知道自己勃起,他不得不保持極不自然的姿勢。 由於深怕同母親的關係陷入可怕的境地,善也拼命找女朋友以便能輕鬆地處理性欲。在身邊找不到那種對象的時候,他就有意定期手淫。上高中時他便用打零工賺的錢涉足有違良俗的場所。他那麼做,與其說是為了解決性欲,倒不如說是出自恐懼心理。 或許該在適當階段離開家獨立生活才是。善也也曾為此相當苦惱。上大學的時候想,工作後也想過。然而歸根結蒂,直到年已二十五的現在他也未能離開家。把母親一個人扔開的話,母親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這點也是一個原因。迄今為止,善也已有好幾次全力阻止了母親,使得母親未能將其突發性而又往往是毀滅性的(且充滿善意)念頭付諸實施。 另外,假如眼下突然提出離開家,難免鬧出一場翻天覆地的騷亂。母親根本沒考慮過善也會遲早單過。善也至今清楚地記得十三歲那年當自己宣稱放棄信仰時,母親曾怎樣長籲短歎舉止失措。半個月時間裡她幾乎什麼也不吃,不說話,不洗澡,不梳頭,不換內衣,甚至月經也處理得馬馬虎虎。善也還是頭一次目睹如此污穢發臭的母親。光是想一想那情景可能再現,善也都痛心疾首。 善也沒有父親。生下來就只有母親。從小母親就反反復複告訴他父親是「那位」(他們以此稱呼自己一夥人信的神)。「因為是『那位』,就只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但作為父親的那位是時刻牽掛你守護你的。」 善也兒童時代的「勸誡人」田端也是這麼說的。 「你確實沒有這個世界的父親。就此說三道四的人世上恐怕也是有的。這自然遺憾,但大多數世人的眼睛蒙著陰雲,看不清真相。不過善也,你的父親就是世界本身,你在他的愛的包籠中生活。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理直氣壯地活著。」 「可神不是大夥兒的嗎?」剛上小學的善也說,「父親不是每一個人都各自有的嗎?」 「記住,善也,身為你父親的那位遲早總會作為你單獨擁有的人在你面前出現——你將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是,如果你懷有疑心或拋棄信仰,那麼他就會失望,很可能永遠不在你面前出現。明白麼?」 「明白了。」 「我說的能一直記著?」 「能,能記著,田端伯伯。」 不過說老實話,善也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為很難認為自己是「神的孩子」那樣的特殊存在,無論怎麼想自己都是到處可見的普通孩子,或者不如說是「處於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的孩子。沒有引人注目之處,還時常出洋相,到小學高年級這點也沒改變。學習成績勉強過得去,而體育簡直提不起來。腿腳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視,手不靈巧。棒球比賽每次出場都十有八九接不住騰空球。隊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 晚上睡前要向父神祈禱:對你的信仰絕不改變永不改變,所以請保佑我能好好接住外場騰空球。光保佑這個就行,別的(眼下)什麼也不求。假如神真是父親,那麼這點祈求是應該聽得進的。然而祈求並未得到滿足,外場騰空球依然從皮手套中滑落下來。 「善也,那是『那位』在考驗你呢。」田端斬釘截鐵地說,「祈禱不是壞事,但你必須祈求更大更廣的東西。此一時彼一時地具體祈求什麼是不對頭的。」 善也長到十七歲的時候,母親向他如實說了他出生的秘密(近乎秘密)。母親說他差不多也該知道了。「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生活在茫茫黑暗之中。」母親說道,「我的靈魂如同剛形成的泥潭一般混亂不堪,全無頭緒。光明正氣被擋在烏雲背後。所以我跟幾個男人隨便雲雨來著。雲雨知道什麼意思吧?」 善也說知道。提到性方面的事,母親時常使用極其古老的字眼。當時他已經同數名女性「隨便雲雨來著」。 母親繼續道:「最初懷孕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那時並沒有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去朋友介紹的一家醫院做了墮胎手術,婦產科的醫生又年輕又熱情,就術後如何避孕講解了一番。他說墮胎在身心兩方面都沒有好的結果,還有性病問題,所以一定要用這個。說著,給了一盒避孕套。 「我說用過避孕套。醫生說:『那麼就是用法不合適。一般人還真不曉得正確用法。』可是我沒那麼傻,在避孕上十分小心,一脫光馬上親手給對方戴避孕套,因為男人不可相信。避孕套知道吧?」 善也說知道。 「兩個月後又懷孕了。本來比以前還小心,可還是懷孕了。難以置信。沒辦法,就再次跑到那個醫生那裡。醫生一看見我就劈頭一句——不是剛剛提醒過麼,到底想什麼來著!我哭訴如何如何小心避孕,但他不信,訓斥說如果正確使用避孕套絕不可能受孕。 「說起來話長,大約半年過後,因為一點兒不可思議的起因,我開始同那位醫生雲雨。他當時三十歲,還獨身。作為事情倒是無聊,不過他的人還正直地道。右耳垂沒了,小時給狗咬掉了。正走路,一條從未見過的大黑狗撲上來往耳朵上咬了一口。好在只是耳垂,他說,耳垂沒了對人生也沒多大影響,若是鼻子就糟了。我也認為確是那麼回事。 「和他交往的時間裡,我漸漸找回了正常的自己。和他雲雨起來,我可以不再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我喜歡上了他只剩一半的耳朵。他是個對工作熱心的人,在床上也講如何避孕:什麼時候戴避孕套,什麼時候摘下來合適。避孕處理得十全十美,無一疏漏。然而我還是懷孕了。」 母親去當醫生的戀人那裡,告訴他自己懷孕了。醫生做了檢查——果真懷孕了。但他不承認自己是父親。他說作為專家他的避孕措施毫無問題。那麼,只能認為你同其他男人發生了關係。 「聽他這麼說我大受刺激,氣得渾身發抖。我受刺激時的情緒你曉得吧?」 曉得,善也說。 「和他交往的時間裡,我和其他男人概未雲雨,可他還是執意把我看成不檢點的不良少女。那以後再沒同他見面,墮胎手術也沒做。想一死了之。假如那時候不是田端發現了——我正踉踉蹌蹌地走路——向我打招呼,我想我肯定乘上去大島的船,從甲板上跳進海裡死了。因為死一點兒也不可怕。如果我在那裡死了,你當然也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了。由於田端的開導,我得救了,終於找到了一絲光亮,並且在身邊教友的幫助下把你生到了這個世上。」 遇到母親時,田端這樣說道: 「那樣嚴格避孕你還是懷上了,而且連續懷了三次。你以為是偶然出差錯?我不那麼認為。連續三次的偶然,早已不是偶然了。三恰恰是『那位』顯示的數字。換句話說,大崎,是『那位』希求你受孕。大崎,那孩子誰的也不是,而是天上『那位』的孩子。我為將來出生的男孩取個名字——叫善也吧。」 一如田端所預言,一個男孩降生了,取名叫善也。母親再不和任何人雲雨,而作為神的使者生活著。 「那麼就是說,」善也畏畏縮縮地插話道,「我的父親,從生物學的意義上說來,該是那位婦產科醫生了?」 「不然。那個人已徹底採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正如田端所說,你的父親是『那位』。你不是通過肉體的雲雨,而是因了『那位』的意志來到這個世界的。」母親以燃燒般的目光斷然說道。 母親打心眼裡如此深信不疑,但善也堅信那位婦產科醫生才是自己的生父。想必是所用避孕套出了物理性問題,除此別無解釋。 「那麼,那位醫生不知道母親生下我的了?」 「我想不知道。」母親說,「不可能知道。再沒見面,也沒聯繫。」 男子乘上千代田線我孫子方向的電氣列車,善也隨後鑽進同一車廂。夜間十點半以後的電車不怎麼擁擠,男子落了座,從皮包裡掏出雜誌,翻到接著讀的那頁。像是一本專業性雜誌。善也在對面坐下,打開手中的報紙,做出看報的樣子。男子瘦削,一張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面孔,隱約透出醫生氣質。年齡也相符,且無右耳垂,未嘗不像是被狗咬掉了。 善也憑直覺看出,此人絕對是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然而對方連世上存在著這個兒子這點想必都不知曉,縱使自己在這裡馬上向他一五一十挑明,恐怕他也不會輕易相信,畢竟他作為專家採取了萬無一失的避孕措施。 列車駛過新禦茶水、駛過千馱木、駛過町屋,不久鑽出地面。每停一站,乘客數量便減少一些。男子只顧埋頭看雜誌,沒有要欠身的樣子。善也一邊時而用眼角瞥一下男子的動靜,一邊似看非看地看著晚報,不看的時候便一點點回憶昨晚的事。善也和大學時代一個好友連同好友認識的兩個女孩一起去六本木喝酒。記得喝罷四人一同走進迪斯科舞廳。當時的情景在腦海中復蘇過來。那麼,最後同那個女孩發生關係來著?不不,應該什麼也沒做。醉到那個地步,不可能雲雨。 晚報的社會版依舊是整整一版地震報道。母親及其教友們料想住在大阪教團的機關裡。他們每天早上把生活用品裝進背囊,跑去大凡電氣列車能到的地方,再沿瓦礫覆蓋下的國道步行到神戶,為人們分發生活必需品。母親在電話中說背囊有十五公斤重。善也覺得那個場所無論距自己還是距坐在對面專心看雜誌的男子都仿佛有幾萬光年之遙。 小學畢業之前,善也每星期同母親參加一次傳教活動。在教團裡,母親的傳教成績最好。年輕漂亮,朝氣蓬勃,顯得甚有教養(實際也是如此),喜歡與人交往,何況拉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在她面前,大多數人都能解除戒心——對宗教雖不感興趣,但聽一聽她說什麼也未嘗不可。她身穿素雅的(然而凸現線條美的)連衣裙挨家逐戶轉,把傳教的小冊子交給對方,以並不強加於人的態度笑吟吟地講述擁有信仰的幸福,並說有什麼困惑或煩惱,儘管找到她們那裡來商量。 「我們決不強加於人,我們只是奉獻。」她以熱誠的語音和燃燒般的眼神說道,「我本身也曾有過靈魂在沉沉黑暗中彷徨的日子,而正是這教義拯救了我。那時我已決心同這個還在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投海自盡,所幸上天的『那位』伸手救起了我,如今我和這孩子一起、同『那位』一起生活在光明之中。」 對於被母親牽著手在陌生人家門口轉來轉去,善也並不覺得有多麼痛苦。那時候母親特別溫柔,手是那麼溫暖。吃閉門羹自是屢見不鮮,唯其如此,偶爾有人好言相待就讓他分外欣喜,爭取到新教友的時候甚至有一種自豪感。這樣一來——善也心想——作為父親的神就有可能多少承認自己。 然而上初中不久善也就拋棄了信仰。隨著獨立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現實中已很難再繼續接受那種同社會共識不相容的教團特有的清規戒律了。但原因不僅如此。在最為根本的方面,使善也徹底遠離信仰的是父親那一存在的無比冷淡,是他那顆又暗又重又沉默的石心。兒子拋棄信仰讓母親深感悲痛,但善也的決心並未因此動搖。 快進千葉縣的前一站,男子把雜誌放回皮包,起身往車門走去。善也尾隨下車。男子從衣袋裡取出月票穿過檢票口。善也必須排隊用現金補足坐過站的差額。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在男子鑽入站前候客的出租車前趕了上去。他鑽進後面一輛出租車,從錢夾拿出一張嶄新的萬元鈔。 「能跟住那輛車?」 司機以狐疑的眼神看看善也的臉,又看一眼萬元鈔。 「我說客人,事情不蹊蹺?跟犯罪有關吧?」 「不蹊蹺,放心。」善也說,「普通的品行調查。」 司機默默接過萬元鈔,驅車前行。「不過車費是另一回事,打表的。」 兩輛出租車駛過落著卷閘門的商業街,開過幾處黑魆魆的空地,從窗口亮著燈的一家大醫院前通過,又穿過密匝匝的廉價商品住宅地段。由於交通量近乎零,跟蹤既不困難,又缺少刺激性。司機十分機靈,不時或拉開或縮短車距。 「調查外遇什麼的?」 善也說:「不,人才爭奪戰方面的。公司之間挖牆腳。」 「哦,」司機驚訝地說,「最近公司互挖牆腳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想不到啊。」 住宅稀疏起來,車子沿著河邊進入工廠和倉庫成排成列的地段。空無人影,唯獨嶄新的街燈格外醒目。在混凝土高牆長長伸展開去的地方,前面的出租車突然停下。善也那位出租車司機也隨著紅色刹車燈在百米開外的後方踩下刹車,車頭燈也熄了。水銀燈光靜悄悄地照著黑乎乎的柏油路面,除了圍牆別無他物進入視野。圍牆上拉著密實的鐵絲網,儼然在威懾世界。前面出租車的門開了,遠遠看見缺耳垂的男子下來。善也在一萬元以外又加了兩張千元鈔,一聲不響地遞給司機。 「客人,這一帶出租車不怎麼過來,回去很麻煩。稍等你一會兒?」司機說。 善也謝絕下車。 男子下車後也不東張西望,沿著混凝土圍牆下一條筆直的路徑自往前走去,步伐同在地鐵站台上走動時一樣,緩慢而有規則,猶如製作精良的機器人被磁鐵吸引著。善也豎起大衣領,不時從衣領間呼出一口白氣,保持著不至於被查問的距離跟在後面。傳來耳畔的只有男子皮鞋發出的咯噔咯噔的無名聲響,善也腳上的膠底「勞發」則正好相反地悄無聲息。 四下裡沒有人們生活的氣息,就好像夢中臨時設置的虛擬場景。長長的圍牆消失,出現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圍著鐵絲網,車子高高堆起。長期風吹雨淋,加上水銀燈的照射,顏色已被洗劫一盡。男子從那前面走過。 善也心生疑惑:到底什麼原因讓他在如此空曠淒寂的地方下出租車的呢?他不是要回家的麼?或者回家前想繞個彎不成?可是時值二月,作為夜晚散步也過於寒冷了。徹骨生寒的風不時以推動善也脊背的勢頭掠過路面。 廢車棄置場走完,呆板冷漠的混凝土圍牆又持續了一陣子。圍牆中斷的地方有個小胡同的入口,男子看樣子對此了如指掌,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胡同裡面很黑,看不清有什麼。善也略一猶豫,還是尾隨著男子跨入幽暗之中。畢竟跟到了此處,不可能現在折身回去。 這是一條兩側被高牆夾住的筆直的窄路,窄得兩人擦身而過都有困難,黑得如夜晚的海底一般。往下只能靠男子的腳步聲了。他在善也前面以不變的步調行進不止。周圍無光無亮,善也憑藉其足音移動腳步。俄頃,足音消失。 莫非男子察覺出有人跟蹤不成?莫非他停下來屏住呼吸往身後窺看不成?黑暗中善也的心臟縮成一團。但他抑制住心跳,繼續前行。管他呢!倘若跟蹤被他發現,如實交待就是。說不定那樣反倒省事。不料胡同很快到頭了。死胡同。迎面一道鐵絲網擋住去路。不過細看之下,有一個勉強能容一人通過的窟窿。不知誰硬撬開的窟窿。善也攏起大衣下擺,弓身鑽過。 鐵絲網裡面是一片寬闊的草地。不,不是普通草地,像是什麼操場。善也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凝眸環視四周。男子已無影無蹤。 這裡是棒球場。善也現在站立的大約是外場中央。雜草被踩倒了,只有防守位置如傷痕一樣露出土來。遠處本壘那裡,接手後方擋網黑魆魆地翼然聳立,投手投球踏板向上隆起,成為大地的腫瘤。鐵絲網沿外場高高地圍了一圈。掠過球場的陣風把一個空炸薯片袋送往哪裡也不是的場所。 善也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屏息斂氣,等待著什麼發生。但什麼也沒發生。他望望右邊,看看左邊,望望投球踏板,看看腳下地面。之後抬頭望天。若干輪廓清晰的雲團浮在空中,月光將其周邊染上奇妙的色調。草叢中微微有狗屎味兒。男子杳然消失,了無蹤影。若田端在這裡,肯定這樣說:所以麼,善也,「那位」是以無可預想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 可是田端已於三年前患尿管癌死了。最後幾個月,他都處於旁觀者目不忍睹的極度痛苦之中。難道他一次也未試求於神?沒有求神為他多少減輕痛苦?善也覺得田端是有如此祈求(此一時彼一時的也好具體的也好)的資格的,畢竟一絲不苟地遵守著那般繁瑣的清規戒律,同神結下了那麼密切的關係。而且——善也驀地心想——既然神可以考驗人,那麼為什麼人就不能考驗神呢? 太陽穴深處隱隱作痛。不知是連醉兩天的後遺症,還是別的原因造成的,沒辦法分清楚。善也蹙起眉頭,從衣袋裡掏出雙手,邁著大步朝本壘緩緩走去。剛才還大氣不敢出地跟蹤仿佛父親的男子來著,腦海裡除此幾乎沒有任何念頭——就那樣跟到了這座陌生小鎮的棒球場。然而男子跟丟了。一旦跟丟了,這一連串行為的重要性也頓時隨之模糊起來。意義本身分崩離析,全然無法復原。就像順利接住外場騰空球曾經是生死攸關的重大懸案,而不久便不復如是。 我到底在這上面尋求什麼呢?善也一邊移步一邊這樣詢問自己。難道是想確認自己同此刻存在於此的事情的關聯的嗎?難道希望自己被編入新的情節、被賦予更新更完整的作用嗎?不,不對,善也想,不是那樣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帶有的類似黑暗尾巴的東西。我偶然發現了它、跟蹤它、撲向它、最後將它驅入更深沉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睹它了。 此時此刻,善也的靈魂佇立在陽光朗照的同一時空之中。至於那個男子是自己的生父還是神祇,抑或是偶爾同樣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那裡已經有了一次顯現、一個聖禮。讚美吧! 善也登上投球踏板,站在磨損的板面上使勁伸直腰杆,叉起雙手,筆直舉過頭頂。他把夜間寒冷的空氣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很大的月亮。為什麼月亮某日變大又某日變小呢?一壘和三壘旁邊設有不多的木板觀眾席,二月間的深更半夜,當然一個人也沒有,唯有筆直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裡。接手後方擋網的對面有一排大約是什麼倉庫的陰森森的無窗建築物,看不見燈光,聽不到聲響。 他在踏板上來回揮舞雙臂,兩腳隨之有節奏地或往前或橫向踢打。如此持續了一會跳舞動作,身體稍微暖和過來,作為生命體器官的感覺失而復得。意識到時,頭痛幾乎完全消失了。 大學時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稱他為「青蛙君」,因為他跳舞的姿勢類似青蛙。那女孩喜歡跳舞,常常領善也去跳迪斯科。「喏,你手長腿長,跳起來搖搖晃晃,活像下雨時的青蛙,好玩極了!」她說。 善也聽了,自尊心未免受損,但還是陪她跳了許多次。跳著跳著,善也漸漸喜歡上了跳舞。每次隨著音樂下意識地扭動肢體,他都會湧起一股實實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體裡的自然律動同世界的基本律動內外呼應,彼此互動。潮漲潮落、荒野驚風、星斗運行……凡此種種,絕不是在與己無關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說從未見過像善也這麼大的陽物,一邊拿在手裡一邊問他這麼大跳舞時是否礙事。善也說不特別礙事。的確,他的陽物是大,從小大到現在,一貫的大。記憶中從未因此占得什麼便宜,倒是有幾次因為太大而做愛遭拒。不說別的,僅從美學角度看也實在太大了,顯得呆愣愣傻乎乎笨頭笨腦。他盡可能不讓人看見。「你的雞雞那麼大,證明你是神的孩子。」母親甚為自信地說。他雖也照信不誤,但有時又覺得一切都讓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場騰空球,而神卻給了一個大過任何人的陽物。世上哪裡有如此荒誕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鏡放進鏡盒。跳舞倒也不壞,善也想,是不壞。他閉目合眼,肌膚感受著皎潔的月光,獨自跳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旋即吐出。一時想不起與心情吻合的動聽音樂,於是隨青草的搖曳和雲絮的飄移挪動舞步。跳舞時似乎有人從哪裡注視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覺出自己置身於某人的視野之內,他的身體他的肌膚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麼都無所謂。管他是誰,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腳踏地面,優雅地轉動雙臂。一個動作引發下一動作,又自動地帶起另一動作。肢體描繪出若干圖形,其中有模式、有變化、有即興。節奏背後有節奏,節奏之間又有看不見的節奏。他可以不失時機地將那些紛繁多變的組合盡收眼底。各種各樣的動物如變形圖一樣潛伏在森林裡,甚至見所未見的可怕的猛獸也在其中。不久他將穿過森林,但他已無所畏懼,因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獸是他自身的野獸。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長時間。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來。繼而,他驀然想到自己腳下大地的深處。那裡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運載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蟲的蠕動,有將都市變為堆堆瓦礫的地震之源,而它們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動之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調整呼吸,俯視腳下地面,一如窺看無底的深坑。 善也想到遠在毀於地震的城市的母親。假如時間恰巧倒流,使得現在的自己邂逅靈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輕時的母親,那麼將發生什麼呢?恐怕兩人將把混沌的泥潭攪和得愈發渾融無間而又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強烈的報復。管他呢!如此說來,早該受到報復才是,自己周圍的城市早該土崩瓦解才是。 大學畢業時,戀人希望和他結婚:「想和你結婚,青蛙君。想和你一同生活,為你生孩子,生一個長著和你同樣大的雞雞的男孩兒。」 「我不能和你結婚,」善也說,「過去忘說了——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誰也不能結婚。」 真的? 真的,善也說,是真的,我也覺得抱歉。 善也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把砂子,又讓它從指間慢慢滑下。如此反復數次。他一邊用指尖感受不均勻的冷砂土,一邊回想最後一次握住田端細瘦的手指時的情景。 「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啞的聲音說。 善也想否認,田端靜靜地搖頭。 「可以了。今世的人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苦夢,我由於神的引導總算熬到現在,但死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對你說。雖然說出口叫人非常不好意思,但我還是非說不可。那就是:我對你的母親幾次懷有邪念。你也知道,我有家人,並真心愛著他們。而你母親又是個心地純淨的人。儘管如此,我的心是那麼渴望得到你母親的肉體,欲罷不能。我要就此向你道歉。」 不用道什麼歉。懷有邪念的不單單是你。作為兒子的我也曾遭受那種不可告人的胡思亂想的折磨——善也很想這樣一吐為快。問題是,即使那樣說了,恐怕也只能使田端陷入不必要的困惑。善也默默地拉過田端的手,握了許久。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訴對方:我們的心不是石頭。石頭也遲早會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會崩毀。對於那種無形的東西——無論善還是惡——我們完全可以互相傳達。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二天,田端停止了呼吸。 善也蹲在投球踏板上,委身於時間的水流。遠處傳來救護車低微的呼嘯。陣風吹來,草葉起舞,低吟淺唱,倏爾止息。 神喲!善也說出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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