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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瀑穀


  托尼瀑穀的真名實姓就是托尼瀑穀。

  因了這個姓名(戶籍上的姓名當然為瀑穀托尼)和一張約略棱角分明的面孔,加上頭髮蜷曲,小時候他常被當成混血兒。時值戰後不久,世上摻有一半美國兵血統的孩子相當之多,但實際他的父親母親都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父親名叫瀑谷省三郎,戰前就是小有名氣的爵士長號手,不過太平洋戰爭開始前四年他就在女人身上惹出麻煩而不得不離開東京。既然離開就遠離吧,索性拿起長號去了中國。當時從長崎乘船一天就到上海了。東京也好日本也好,他都沒有怕損失的東西,所以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況且總的說來,當時上海那座城市所提供的技巧性華麗更適合他的性格。他站在溯揚子江而上的輪船甲板上目睹在晨光中閃爍其輝的上海優美的市容——從那一刻開始瀑谷省三郎就無條件地喜愛上了這座城市,晨光看上去仿佛在向他許諾一個光明的未來。那時他二十一歲。由此之故,從中日戰爭到突襲珍珠港以至扔原子彈,整個戰亂動盪時期他都在上海的夜總會裡悠然自得地吹長號。戰爭是在與他不相關的地方進行的。

  總之,瀑谷省三郎可以說全然不具有對於戰爭的認識和省察等等,只要能盡情吹長號,能大體保證一日三餐,能有若干女人圍在身邊,他就別無他求。大多數人都喜歡他。年輕、富有男子氣、樂器玩得精,去哪裡都如雪地裡的烏鴉一樣引人注意。睡過的女人簡直數不勝數。日本人、中國人、白俄,娼婦、人妻,美貌女子、不甚美貌的女子——他幾乎隨時隨地都同女人大動干戈。瀑谷省三郎憑著無比甜美的長號音色和生機勃勃的碩大陽具,甚至躍升為當時上海的名人。

  他還天生具有——本人並未怎麼意識到——結交「有用」朋友的本事。他同陸軍高官、中國大亨以及其他以種種莫名其妙的手段從戰爭中大發其財的威風八面的人物都有密切交往。他們大多是經常在衣服下面藏有手槍、從建築物出來時迅速四下打量那類角色,而瀑谷省三郎卻和他們格外的情投意合,並且他們也對他寵愛有加。每次出現什麼問題,他們都慷慨地給他提供方便。對於那個時代的瀑谷省三郎來說,人生委實是一項得心應手的活計。然而,如此不俗的本事有時也會觸黴頭。戰爭結束之後,他由於同一夥不三不四的人過從甚密而被中國軍警盯住,關進監獄很長時間。同被收監的很多人都在未經正式受審的情況下一個接一個遭遇極刑——某一天毫無前兆地被拉到監獄院子裡由自動手槍擊中腦袋。行刑基本上在下午二時開始。「砰」一聲極其沉悶的自動手槍聲在監獄院子裡回蕩開來。對於瀑谷省三郎來說那是最大的一場人生危機。生死之間不折不扣僅一發相隔。死本身並不那麼可怕,子彈穿過頭顱就算完事,痛苦僅一瞬之間。這以前自己活得隨心所欲,女人也睡了可觀的數目,好吃的吃了,該快活的快活了,對人生無甚遺憾,即使在此地被一下子幹掉也無可抱怨。這場戰爭中日本人死了數百萬,死得更慘的人也比比皆是。如此想通之後,他在單人牢房怡然自得地吹著口哨度日,日復一日地眼望小鐵格窗外飄移的雲絮,在滿是污痕的牆壁上逐個推想出此前睡過的女人的面龐和肢體。但瀑谷省三郎最終還是成為得以從那所監獄中活著返回日本的兩個日本人中的一個。

  他形銷骨立地隻身回到日本是昭和二十一年(注:一九四六年)春天。回來一看,東京的自家房子已在前一年三月的大空襲中灰飛煙滅,父母也在那時死了,惟一的哥哥在緬甸前線下落不明。也就是說,瀑谷省三郎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但他對此既沒感到多麼悲傷又沒覺得多麼難受,甚至連打擊都談不上。當然失落感是有的,不過歸根結蒂,人總是要剩得孤身一人的。當時他年已三十,雖說孤身一人,還不是向誰發牢騷的年紀。他覺得好像一下子長了好幾歲。如此而已。此外別無情感湧起。

  是的,瀑谷省三郎不管怎樣總算好端端活了下來。既然活下來,那麼就必須為日後活下去開動腦筋。無其他事可幹,他就跟往日熟人打招呼,組成一個小小的爵士樂隊,開始在美軍基地巡迴演奏。他利用天生善於交遊的長處,同喜歡爵士樂的美軍少校儼然成了朋友。少校是新澤西州出生的澳大利亞裔美國人,在單簧管上面他本事也相當了得,由於在供給部工作,可以將大凡需要的唱片隨便從本國搞來。一有空閑時間兩人就一起演奏。他跑到少校宿舍,邊喝啤酒邊聽鮑比·哈肯特、傑克·蒂加登(注:JackTeagaden(1905—1964),綽號「茶博士」,和基德·奧雷一起並列為芝加哥時期爵士樂最優秀的長號手。)、本尼·古德曼(注:BennyGoodman(1909—1986).美國白人音樂家,搖擺之王,他組建的古德曼樂隊是當時全美最受歡迎的爵士樂隊。)等歡快的爵士樂唱片,拼命複製樂章。少校為他弄來了當時難以弄到的食品、牛奶和酒,要多少有多少。瀑谷省三郎心想,時代也並不壞麼。他結婚是昭和二十二年的事。對象是母親方面一個遠親的女兒。一天上街突然碰上,邊喝茶邊打聽親戚的消息,談了一些往事。之後兩人開始來往,不久便水到渠成地——據推測大概是女方懷孕的緣故——一起生活起來。至少托尼瀑谷從父親口中是這樣聽來的。瀑谷省三郎愛妻子愛到什麼程度,托尼瀑谷無由得知。

  據父親說她是個漂亮文靜的姑娘,但身體不是很好。結婚第二年生了個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母親死了。一下子死了,一下子火化了。死得非常安靜,幹脆利落,堪稱痛苦的痛苦也沒有,倏然消失一般死了,就好像有人轉去後面悄然關掉了開關。瀑谷省三郎自己也不清楚對此究竟有怎樣的感受。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覺得似乎有什麼平板板的圓盤樣的東西突然進入胸口,至於那是怎樣一種物體、為什麼在那裡,他全然摸不著頭腦。反正那東西一直在那裡不動,阻止他更深地思考什麼。這麼著,瀑谷省三郎那以後一個星期幾乎什麼也沒考慮,甚至放在醫院裡的小孩也沒想起。少校設身處地地安慰他。兩人天天在基地酒吧喝酒。

  「好麼,你要堅強些才行,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好好撫養成人!」少校極力勸他。

  他不知道少校到底說的什麼,但還是默默點頭,對方的好意他還是能理解的。隨後少校忽然想起似的提出,如果可以的話,自己給孩子取個名字好了。是的,想來瀑谷省三郎連孩子的名字都還沒取。

  少校說就把自己的教名托尼作孩子的名字好了。托尼這個名字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日本孩兒的名字,但名字像不像這個疑問壓根兒就沒出現在少校腦海中。回到家後,瀑谷省三郎把「瀑穀托尼」這一名字寫在紙上貼在牆上,一連看了幾天。瀑穀托尼,不壞不壞,瀑谷省三郎想道。往後美國時代恐怕要持續一段時間,給兒子取個美式名字凡事或許方便。然而,由於取了這麼個名字,孩子在學校裡被嘲笑為混血兒,一道出名字對方就露出莫名其妙或不無厭惡的神情。很多人都認為那類似惡作劇,甚至有人為之惱火。也是由於這個關係,托尼瀑谷徹底成了自閉性少年,沒有像樣的朋友。但他並不以此為苦。一人獨處對他來說是極為自然的事,進一步說來,甚至是人生的某種前提。從懂事時起,父親就不時領樂隊去外地演奏,年幼時他由上門的保姆照料。但小學一上高年級,他便凡事都一個人處理了。一個人做飯、一個人鎖門、一個人睡覺。也不覺得有多麼寂寞。較之讓別人這個那個一一照料,倒不如自己動手快活得多。

  瀑谷省三郎在妻子死後,不知為什麼再沒結婚。固然一如既往地結交眾多女友,但把誰領進家門那樣的事則一次也沒有過。看樣子他也和兒子一樣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父子關係也不像別人由此想像的那般疏遠。不過,由於兩人差不多同樣深深地沉浸在習以為常的孤獨世界中,雙方都無意主動敞開心扉,也沒覺出有那個必要。瀑谷省三郎不是適合做父親的人,托尼瀑谷也不適合做兒子。托尼瀑穀喜歡畫畫兒,天天關在房間獨自畫個沒完,尤其喜歡畫機械。鉛筆削得針一樣尖細,畫自行車畫收音機畫發動機,畫得細緻入微纖毫無爽,那是他的拿手好戲。畫花也把每條葉紋畫得一絲不苟。無論誰說什麼,他都只能用這樣的畫法。其他學科成績稀鬆平常,惟獨圖畫與美術始終出類拔萃,遇上比賽,十有八九拔得頭籌。這樣,從高中出來後他進了美術大學(從上大學那年開始父子兩人不約而同理所當然似的分開生活了),當插圖畫家純屬水到渠成,實際上也沒必要考慮其他可能性。在周圍青年男女困惑、摸索、煩惱的時間裡,他不思不想不聲不響地只管描繪精確的機械畫。那是個年輕人身體力行地以暴力性反抗權威和體制的年代,所以四周幾乎沒有人對他畫的極其實際性的畫給予評價。美術大學的教員們看了他的畫不由苦笑,同學們批評說缺乏思想性。而對於同學們筆下的「有思想性」的繪畫,托尼瀑谷全然不能理解其價值何在。以他的眼光看,那些無非是半生不熟、醜陋不堪、陰差陽錯的東西罷了。及至大學畢業,情況完全變了。由於擁有極富實戰性現實性實用性的技藝,托尼瀑穀一開始就不愁找不到工作,因為能毫釐不爽地描繪複雜機械和建築物的人除他沒有第二個,人們交口稱讚說「比看實物還有實感」。

  他的畫的確比照片還準確,比任何敘述性語言都易懂。一夜之間他成了炙手可熱的插圖畫家。從汽車刊物封面到廣告實例,大凡有關機械的繪畫他無所不接,一來工作讓他快樂,二來錢也可觀。同一時間裡,瀑谷省三郎仍在悠悠然吹他的長號。進入摩登爵士時代也罷,自由爵士時代也罷,瀑谷省三郎依然故我地演奏舊時爵士。雖然不是一流演奏家,但名字相當賣座,總有活計可幹。好吃的東西吃得著,女人也手到擒來。若以有無不滿這一觀點來看人生的話,則其人生堪稱中上檔次。托尼瀑穀則一有時間就工作,加之對花錢興致不大,到三十五歲時已成了蠻可以的有產者。他聽人勸告,在世田穀買了大房子,用於出租的公寓也有了幾套,均委託理財專家一手管理。這以前托尼瀑穀結識了幾個女人,年輕時還短時間同居過,但結婚從未考慮。他沒怎麼感覺出結婚的必要性,做飯也好打掃也好洗衣服也好全都一個人踢打,工作忙時找個合同制保姆即可。要孩子的念頭從來不曾有過。能夠商量什麼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一個都沒有,甚至一起喝酒的對象都無從談起。話雖這麼說,可他為人決不偏執。儘管不如父親那般和藹可親,但日常當中還是能夠極為常規地同周圍人打交道的。不拿派頭,不自吹,不文過飾非,不說別人壞話。較之講自己,更喜聽別人說。所以,周圍大多數人都喜歡他。然而他同任何人都結不下超越現實層次的人際關係,同父親也是兩三年有事才見一次面,見了面談完事兩人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

  托尼瀑谷的人生便是這樣平靜而徐緩地流逝著,我以為日後他恐怕不會結婚了。不料托尼瀑穀突然墜入情網了。對方是來他事務所取插圖原稿的出版社打工女孩,二十二歲,在他事務所時嘴角始終漾出嫺靜的微笑。長相給人的感覺固然極妙,但算不得出眾的美人。然而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強烈地叩擊著他的心,幾乎第一眼看到時他就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至於她身上到底有什麼那般強烈地叩擊他的心,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就算清楚也不是語言所能說明的——便是那種性質的什麼。繼而吸引他的是姑娘的衣著。原本他對時裝無特殊興趣,也並非一一留意女人身上衣著那種人。但那姑娘一身舒心愜意的打扮,令他大為折服,甚至不妨稱為感動。單單衣著得體的女人自然為數不少,自我炫耀似地穿紅戴綠的女人數量就更多,但是她同那類女人有天壤之別。她穿得十分自然十分優美,宛如一隻即將展翅飛向遙遠世界的小鳥裹帶著一身特殊的風,衣服也仿佛由於裹在她身上而獲得新的生命。

  女孩道聲「謝謝」接過原稿走後,他好半天瞠目結舌,什麼也做不成,只管茫然坐在桌前,直到暮色降臨,房間徹底一團漆黑。第二天他往出版社打去電話,勉強編造了一件事,求她務必來自己事務所一趟。事情完了,他邀她吃午飯。兩人邊吃邊聊。儘管年齡相差十五歲之多,卻聊得異常投機,不管說什麼都合拍合轍。這樣的體驗無論對他還是對她都是初次。剛開始她有些緊張,但漸漸放鬆下來,開心地笑,開心地說。告別時托尼瀑穀誇她的衣著什麼時候看都賞心悅目,她不無靦腆地微微一笑,說她喜歡衣服,工資差不多都花在買衣服上了。其後也約會了幾次。倒也不是特意去哪裡,兩人只是找個幽靜地方坐著聊個沒完。相互聊身世,聊工作,聊對各種事物的感覺和想法,百聊不厭,就像要填補空白似的。第五次見面時他求了婚。但她有個從高中時代開始交往的戀人,隨著歲月的推移,兩人關係已不再融洽,如今每次相見都為無聊小事吵嘴,還是同托尼瀑穀在一起愉快。雖說如此,畢竟不好馬上同戀人一刀兩斷,她自有她的想法。何況托尼瀑穀和她相差十五歲,她還年輕,缺少人生經驗,難以預估十五歲這個年齡差將來意味什麼。她說讓她稍微考慮一下。

  在她考慮的時間裡,托尼瀑穀每天獨斟獨飲。工作幹不下去,孤獨陡然變成重負把他壓倒,讓他苦悶。他想,孤獨如同牢獄,只不過以前沒有察覺罷了。他以絕望的目光持續望著圍攏自己的堅實而冰冷的牆壁。假如她說不想結婚,他很可能就這樣死掉。他找到姑娘,詳細說了這番感受。說自己的人生是何等孤獨,說迄今為止失卻了多少東西,說是她讓自己覺察到了這點。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喜歡上了托尼瀑穀這個人,一開始就有好感,而且越見面越喜歡。至於能否稱之為愛,她不清楚,但她感覺出他身上有某種美好的東西,心想同這個人結合自己應該能幸福。於是兩人結婚了。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獨期劃上了句號。早上睜開眼睛就找她,見她睡在身邊就舒了口氣,見不到她就一陣不安,滿房子找來找去。不孤獨對於他來說成了不無奇妙的狀況——他因不再孤獨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獨將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他不時想到這點,每次都嚇出一身冷汗。這種惶恐在婚後持續了三個多月,但隨著對新生活的習慣,隨著她突然消失的可能性的漸次減少,惶恐感慢慢淡薄了。他終於放下心來,沉浸在安穩的幸福中。兩人一同去聽過一次瀑谷省三郎的演奏。她想知道公公演奏什麼音樂。

  「我們去聽的話,你父親會不會介意呢?」她問。

  「不至於吧。」他回答。

  於是兩人去了瀑谷省三郎在那裡演奏的銀座。除了小時候,托尼瀑穀這還是第一次去聽父親的演奏。全都是他小時經常在唱機中聽到的曲目。父親的演奏十分流暢、高雅而又甜美。那並非藝術,但那是一流專業樂手巧妙製作的、足以讓聽眾心曠神怡的音樂。托尼瀑穀一面一杯接一杯喝酒——這在他是很少見的——一面側耳傾聽。不料聽著聽著,音樂中有什麼讓他窒息,讓他坐立不安。他覺得那音樂似乎同其記憶中的父親往日演奏多少有所區別。那自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何況是小孩子的耳朵,然而他還是覺得那個區別很重要。或許微乎其微,卻又非同小可。他恨不得跳上臺抓住父親手腕問到底那個區別是什麼。當然他沒有那樣做。他一聲不響地喝著摻水威士忌,一直聽到演奏結束,然後同妻一齊拍手,回家。沒有任何東西給兩人的婚姻生活投下陰影。工作上他依然一帆風順,兩人從不吵嘴。經常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旅行。雖說她年輕,但作為主婦相當能幹,什麼事情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家務井井有條,不讓丈夫分心。惟有一件事讓托尼瀑穀難以釋懷,那就是妻買衣服委實買得太多了。一看見衣服,可以說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刹那間神色一變,甚至語聲都不一樣了,以致一開始他覺得是不是她身體突然出了毛病。固然婚前他就注意到了這一傾向,而其變本加厲則是在去歐洲新婚旅行期間。途中她大買特買,簡直令人目瞪口呆。

  在米蘭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從早到晚逛時裝店。兩人哪裡也沒去看,就連巴黎聖母院和羅浮宮都沒去。旅行方面只有關於時裝店的記憶。華倫天奴、米索尼、聖羅蘭、吉巴希、費拉佳莫、阿瑪尼、賽爾蒂、讓·弗蘭科·菲萊……妻只知道以如醉如癡的眼神一件接一件買個不停,而他則尾隨其後一個勁兒付款,真有些擔心信用卡磁條會磨光。返回日本燒也沒退,日復一日買個不止。衣服數量急劇增多,不得不定做幾個大立櫃,還特意做了專門放鞋的多層櫃。但還是不夠用,只好把一個房間整個改造成衣裝室。反正房子大,房間綽綽有餘,錢也不成問題,再說妻十分會打扮,只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樂開懷的樣子,所以他決意不抱怨。有什麼不好的呢,畢竟世界上沒有完人。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個房間都裝不下之後,他到底不安起來。一次妻不在的時候,他數了數衣服件數。依他的計算,就算一天更衣兩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兩年時間。不管怎麼說作為數量已多得過分了,必須適可而止。一天吃完晚飯,他一咬牙說出口來。

  「買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麼?」他說,「我倒不是僅僅說錢的問題。需要的東西隨便你怎麼買,況且你漂亮我也高興。問題是買這麼多高檔衣服有必要嗎?」

  妻低頭沉吟片刻,說了這麼一番話。「你說的一點不錯,這麼多衣服是大可不必,這點我也明明白白,問題是明白道理也沒有用。」她說,「一有漂亮衣服擺在眼前,我就不能不買。至於有必要沒必要、數量多還是少,那根本不是考慮對象。只是想買,欲罷不能,簡直中毒了似的。」不過她許諾一定設法從中掙脫出來,「再這麼繼續下去,家裡很快全是衣服了。」為了不看見新衣服,她在家裡老老實實待了一個星期。可是這樣一來,感覺上自己好像變成了空殼,好像在空氣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進衣裝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賞。摸質地,嗅氣味,穿上站在鏡前,百看不厭,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無可忍。單單是忍無可忍。但是她深愛甚至尊敬丈夫,認為丈夫說的的確有理。這麼多衣服毫無必要,畢竟身體只有一個。她給常去的時裝店打電話,問店長能否把十天前剛買的、還沒上身的外套和連衣裙退回去。對方說可以,只要送來,收回就是。她是百裡挑一的大主顧,這點要求還是可以通融的。她把外套和連衣裙裝上車開去青山,在時裝店退了回去,將信用卡上的支出額取消。她道謝出門,儘量不左顧右盼,趕緊上車,沿246號線徑直回家。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因退還衣服而輕快起來。是的,那些東西是沒必要,她自言自語道,我已經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的外套和連衣裙。她把車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號的時間裡,腦袋裡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連衣裙。什麼顏色什麼款式什麼手感——她無不記得一清二楚,簡直歷歷在目。她感覺到額頭沁出汗來。她把兩個臂肘拄在方向盤上,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及至睜開眼睛,信號業已變綠。她像被彈起一般使勁一踩加速器。這當兒,一輛強闖黃色信號燈的大卡車從旁邊以全速撞上了她駕駛的藍色雷諾的車頭——她甚至沒來得及感覺到什麼。

  留給托尼瀑谷的只有滿滿一房間7號尺寸的時裝山。光鞋就差不多有兩百雙。究竟如何處理好呢?他完全摸不著頭腦,卻又不願意老是這麼對著妻曾經穿戴過的東西。於是叫來有關商販,以對方的開價把飾物什麼的令其拿走了事。長筒襪和內衣之類,歸攏起來用院裡的焚燒爐燒了。惟獨衣服和鞋實在太多了,只好放著不動。妻的葬禮結束後,他獨自悶在衣裝室裡,從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葬禮十天過後,托尼瀑穀在報紙上登了條招聘女助手的廣告:衣服尺寸7號、身高161釐米左右、鞋號22,高薪優待。由於他給的薪金高得可謂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來他位於南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務所接受面試。其中五人顯然隱瞞了尺寸,他從其餘八人裡邊挑了一名同妻體型最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長相並無特徵可言的二十五六歲女子,身穿一件朴樸素素的白襯衣,一條藍色緊身裙,衣服和鞋都夠整潔,但細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過度。托尼瀑穀對女子交待說:「工作本身沒什麼難的,每天九點到五點在事務所上班,接接電話,替我送稿、取資料、複印東西就可以了。但有一個條件——其實我剛剛喪妻,妻的衣服很多很多剩在家裡,幾乎全是新的或相當於新的。希望你在這兒工作時間裡當工作服來穿。所以才把衣服號碼和鞋碼作為錄用條件。這話聽起來難免覺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點蹊蹺,這我心裡完全清楚。但我沒別的意思,無非需要時間來習慣妻不在這一事實罷了。就是說,我必須一點一點調整我四周空氣壓力那樣的東西。需要這樣的階段。這期間希望你穿妻的衣服待在身邊,這樣,我就可以將妻已不在人世這一狀況作為實際感受來把握。」

  女子咬著嘴唇就這個離奇的條件飛快地轉動腦筋。事情確實荒唐。實際上她還沒能摸清托尼瀑穀的話的來龍去脈。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卻無法理解為什麼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來說,裡面該有什麼名堂才是。可是這個人又不像壞人,女子思忖,這點聽其談話即可了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經出了故障也未可知,不過看上去並非因此而加害於人那一類型。何況自己無論如何也必須工作了。已連續找了幾個月,下個月失業保險到期,那一來公寓的租金就很難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往後恐怕再找不出第二處。

  「明白了。」她說,「具體情由我倒不清楚,但我想自己大概可以按您所說的去做。只是,讓我先看看那衣服好麼?號碼是不是真合適要試一試才行。」托尼瀑穀答道那自然。於是他把女子領到家裡,讓她看了滿滿一房間衣服。除了商店,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麼多衣服集中在同一場所,並且件件是高檔貨,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品位也無可挑剔。簡直令人頭暈目眩。她喘氣都有些吃力了,胸口無謂地怦怦直跳。頗有些類似性興奮,她覺得。托尼瀑穀讓她試試尺寸,說罷出門,把她留在那裡。她恢復情緒,試穿了幾件身旁的衣服,鞋也穿了穿。衣服也好鞋也好,簡直就像為她做的一樣正相合適。她把衣服一件又一件捧在手中端詳,用指尖摸,聞氣味。數百件漂亮衣服齊刷刷地排列在那裡。隨後,她眼裡閃出了淚花。不容她不哭。淚珠一顆接一顆漣漣而下,收勒不住。她身穿去世女子留下的衣服,靜靜地吞聲抽泣不止。一會兒,托尼瀑穀來看情況,問她幹嘛哭了。

  「不曉得,」她搖頭回答,「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漂亮衣服,怕是因此不知所措了,對不起。」說著,用手帕揩去眼淚。

  「如你願意,明天就請來事務所好麼?」托尼瀑穀以事務性的聲音說道,「先挑一個星期用的衣服和鞋帶回去。」

  女子花時間挑了六天量的衣服,又選出與衣服相配的鞋,放進手提衣箱。

  「天冷了,別凍著,大衣也帶回去吧。」托尼瀑穀說。

  她選了一件看上去很保暖的灰色開司米大衣,輕如羽毛。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接觸這麼輕的大衣。

  女子回去後,托尼瀑谷走進妻的衣裝室,關上門,悵悵地看了好一陣子妻剩下的衣服。那女子怎麼看見衣服就哭了呢?他無法理解。衣服看起來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號影子重重疊疊排了好幾排掛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這一存在所包含的無限(至少理論上是無限的)可能性的樣品聚攏了幾種懸垂在那裡。曾幾何時,這些影子附著于妻的肢體,被賦予溫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處。然而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實體,無非一刻刻於枯下去的淒淒然的影群而已。半舊不新,毫無意義可言。看著看著,他呼吸漸漸困難,種種顏色宛如花粉輕輕飛舞,鑽入他的眼睛耳朵鼻孔。極盡奢侈的飾邊、紐扣、肩襯、飾袋、絛帶、皮帶使房間的空氣變得異常稀薄。綽綽有餘的防蟲劑氣味猶如無數微小的飛蛾在發出無聲的聲響。驀地,他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憎惡這些衣服。他背靠著牆,抱臂閉起眼睛。孤獨如溫吞吞的墨汁再次將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結束了,他想,再怎麼努力也無可挽回了。他給女子家打去電話,告訴她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掉,工作已經沒有了,並表示歉意。女子驚問究竟何故。他說對不起情況變了,「你拿回去的鞋和衣服全部奉送,衣箱也一併送你。所以希望你忘掉此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女子全然鬧不清怎麼回事,但交談時間裡她也懶得再追問下去了,遂說了句「明白了」放下電話。事後她為托尼瀑穀氣惱了好一陣子,但漸漸覺得歸根結蒂恐怕還是這樣好些。事情本來就有些莫名其妙。工作沒了誠然遺憾,不過總有辦法可想。她把從托尼瀑穀家拿來的幾件衣服一件一件整齊展開,掛進立櫃。鞋收入鞋櫃。同這些新來者相比,眼前原有的衣服和鞋寒傖得叫人不敢相信,簡直就像用截然有別的材料做成的種類完全不同的物件。她脫下面試時穿的衣服掛上衣架,換上藍牛仔褲和運動衫,從電冰箱裡拿出罐裝啤酒坐在地板上喝著。想起托尼瀑穀家那些堆積如山的時裝,她不由歎息一聲。那麼多漂亮衣服!衣裝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間還大。買那麼多衣服,肯定花掉了驚人的錢款和時間。可那個人已經死了,留下整整一房間7號衣服死了。她想,留下那麼多高級衣服死去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她的朋友都清楚她很窮,因此發現她每次見面都穿不同的新衣服,無不大為驚訝。畢竟每一件都是昂貴而洗練的名牌。於是問她那些衣服究竟從何而來。她說有約在先不能解釋,說罷搖了下頭。

  「況且即使解釋你們也肯定不會相信。」她說。

  最終,托尼瀑穀叫來舊衣商,將妻留下的衣服變賣一空。不值多少錢。但這怎麼都無所謂的,作為他只是希望一件不剩地拿走,拿去自己眼睛再也接觸不到的地方,哪怕白給。很長時間裡,他就讓變得空空蕩蕩的衣裝室原封不動地空在那裡。他有時進入那個房間,也不做什麼,只是怔怔地發呆,一兩個小時坐在地板上木然盯視牆壁。那裡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已無從記起那裡曾經存在過的東西了,關於顏色和氣味的記憶也在不覺之間蕩然無存,甚至一度懷有的那般鮮活的感情也一步步退往記憶的圍牆之外。記憶如隨風搖曳的霧靄緩緩變形,每變形一次就變淡一次,成為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裡所能觸知的僅有曾經存在過的物體所留下的欠缺感。有時候就連妻的面容也無法真切記起。然而,他竟不時想起曾在衣裝室裡面對妻留下的衣服流淚的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想起女子那沒有特徵的面龐和疲憊的漆皮鞋。女子沉靜的嗚咽聲也在記憶中復蘇了。他並不願意想起這些,可它還是在不知不覺間浮上腦際。即便一切忘光之後,那名字都沒記住的女子也還是無法忘記,事情也真是奇妙。

  妻死後兩年,瀑谷省三郎患肝癌死了。就癌症來說他沒怎麼遭受痛苦,住院時間也短,幾乎像熟睡一樣死去了。在這個意義上,他至死都是受好運關照的人。除了一點點現金和股票,瀑谷省三郎沒留下堪稱財產的財產。身後留下的,不外乎作為紀念物的樂器及其收藏的數量極為可觀的舊爵士樂唱片。托尼瀑穀把唱片原樣留在郵遞公司的紙殼箱裡,堆在空空蕩蕩的衣裝室地板上。唱片容易發黴,他必須定期開窗換空氣,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邁進那個房間。如此過去了一年。漸漸地,家裡擁有這麼一大堆唱片開始讓他厭煩起來,光是想一想那裡堆著唱片,有時他都感到透不過氣,甚至夜半醒來再也無法成眠。記憶撲朔迷離。然而唱片依舊以其應有的重量堆在那裡安然無恙。他叫來舊唱片商講了講價。由於有不少早已絕版的珍貴唱片,價錢相當不俗,差不多夠買一輛小轎車。不過對他來說,這也是怎麼都無所謂的事。一大堆唱片徹底消失之後,托尼瀑穀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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