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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


  窗外仍在下雨,已連下三天了。單調的、無個性的、不屈不撓的雨。

  雨幾乎是與我到達這裡同時下起的。翌日早上睜開眼睛時雨還在下,晚上睡覺時也下,如此反復了三天,一次也沒停止。不,也許不然,也許實際上停過幾次。即使停過,那也是在我睡著時或移開眼睛時停的。在我往外看時雨總是下個不停,每次睜眼醒來都在下。

  而這東西有時候純屬個人體驗。就是說,在意識以雨為中心旋轉的同時,雨也以意識為中心旋轉——說法固然十分模棱兩可,但作為體驗是有的。而這時我的腦袋便亂作一團,因為我不知道此時我們看的雨是哪一側的雨。但如此說法實在過於個人化,說到底,雨只是雨罷了。

  第四天早上,我刮了須,梳了發,乘電梯上四樓餐廳。由於昨晚一個人喝威士忌喝得很晚,胃裡面沙沙拉拉的,不想吃什麼早餐,卻又想不出其他有什麼事可幹。我坐在靠窗位子上,把食譜由上至下看了五遍,然後很無奈地要了咖啡和純煎蛋捲。東西端來之前,我一面觀雨一面吸煙。吸不出煙味兒,大概威士忌喝多了。

  六月一個星期五的早上,餐廳空空蕩蕩的沒有人氣。不,也不是沒有人氣。有二十四張餐桌和一架大鋼琴,有私人游泳池那麼大的油畫。客人則只我一個,何況只點了咖啡和蛋捲。身穿白上衣的兩個男侍應生百無聊賴地看雨。

  吃罷沒滋沒味的煎蛋捲,我邊喝咖啡邊看晨報。報一共二十四版,想細看的報道卻一則也找不到。試著把二十四頁逐頁倒翻一遍,結果還是一樣。我折起報紙置於桌面,仍舊喝咖啡。

  從窗口可以看見海。若是平時,離海岸線幾百米遠的前方當有小小的綠島出現,但今天早晨連輪廓都無從覓得。雨把灰濛濛的天空和暗沉沉的大海的界線抹得一乾二淨。雨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但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也可能是我丟掉眼鏡的關係。我閉目合眼,從眼瞼上按眼球。左眼酸痛酸痛的。一會兒睜開眼睛時,雨依然在下,綠島被擠壓到了後方。

  當我用咖啡壺往杯裡倒第二杯咖啡時,一個年輕女子走進餐廳。白襯衣肩上披一件薄薄的藍色對襟羊毛衫,一條清清爽爽的及膝藏青色西服裙,移步時「咯噔咯噔」發出令人愜意的足音——上等高跟鞋敲擊上等木地板的聲響。因了她的出現,賓館餐廳終於開始像賓館餐廳了。男侍應生們看上去舒了口氣,我也一樣。

  她站在門口「咕嚕」轉頭打量餐廳,一時間顯出困惑:情有可原。雖說是度假賓館的下雨的星期五,但早餐席上只有一個客人無論如何也過於冷清。年長的男侍應生不失時機地把她領到靠窗位子。和我隔兩張餐桌。

  她一落座就三眼兩眼掃了掃食譜,點了葡萄柚汁、麵包卷、熏肉炒蛋和咖啡。點菜頂多花了十五秒。熏肉請炒好些,她說。一種似乎習慣於對別人頤指氣使的說法。那種說法的確是有的。

  點完菜,她臂肘拄在桌上,手托下巴,和我一樣看雨。由於我和她相對而坐,我得以隔著咖啡壺把手有意無意地觀察她。她誠然在看雨,但我不大清楚她是否真的看雨。似乎在看雨的彼側或雨的此側。三天時間我始終看雨,對雨的看法已相當成熟,分得出真正看雨的人和不真正看雨的人。

  就早晨來說,她的頭髮梳得可謂相當整齊。頭髮又軟又長,耳朵往下多少帶點波紋,並且不時用手指劃一下在額頭正中分開的前發,用的總是右手中指,之後又總是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瞥一眼。顯然是一種習慣。中指與食指約略分開,無名指和小拇指輕輕蜷起。

  總的說來偏瘦,個頭不很高。相貌未嘗不可以說漂亮,但嘴唇兩端獨特的彎曲度和眼瞼的厚度——給人以固執己見之感——是否讓人喜歡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依我的口味,感覺也不特別壞。衣著格調到位,舉止也夠脫俗,尤其讓人欣賞的是她全然沒有下雨的星期五獨自在度假賓館餐廳裡吃早餐的年輕女子很容易揮發的那種特有氛圍。她普普通通地喝咖啡,普普通通地往麵包卷上抹黃油,普普通通地把熏肉炒蛋夾到口中。看那樣子,似乎既不覺得十分有趣,又不感到怎麼無聊。

  喝完第二杯咖啡,我疊好餐巾放在餐桌一角,叫來男侍應生往賬單上簽字。

  「看來今天又要下一天了。」男侍應生說。他很同情我。整整被雨悶了三天的住客誰見了都要同情。

  「是啊。」我說。

  我把報紙夾在腋下從椅子上欠身立起時,女子仍嘴貼咖啡杯,眉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外面的風景,似乎我壓根兒就不存在。

  每年我都來這家賓館,大致是在住宿費便宜些的旅遊淡季。夏季和年頭歲尾等旺季時的住宿費以我的收入來說未免過於昂貴,況且人多得像地鐵站一樣。四月和十月最為理想。費用便宜四成,空氣清新,海邊幾乎不見人影,又能天天吃到百吃不膩的新鮮可口的牡蠣。開胃菜兩樣,主菜兩樣,全是牡蠣。

  當然除了空氣和牡蠣外,還有幾個理由讓我中意這家賓館。首先是房間寬敞。天花板高,窗大,床大,還有個桌球臺那麼大的寫字臺。一切都闊闊綽綽。總之是座應運而生的老式度假賓館——在久住客占了客人大半的和平時代,人們有這個需求。在戰爭結束、有閑階級這一觀念本身煙一般消失在空中之後,惟獨賓館酒店始終如一地默默生存下來了。大廳的大理石柱、樓梯轉角的彩色玻璃、餐廳的枝形吊燈、磨損的銀制餐具、巨大的掛鐘、紅木櫥櫃、按上拉手開關的窗扇、浴室裡的馬賽克……這些都讓我喜歡。再過幾年——也許不出十年——這一切必然灰飛煙滅。建築物本身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電梯搖搖晃晃,冬日裡餐廳簡直冷成了電冰箱,改建日期顯然迫在眉睫。任何人都無法阻擋時間的腳步,我只是希望改建日期多少推後一些罷了。因為我不認為改建後的新賓館的房間能維持現在四米二十的天花板高度,何況究竟有誰追求四米二十高的天花板呢?

  我屢次領著女友來這家賓館。若干個女友。我們在此吃牡蠣,在海邊散步,在高達四米二十的天花板下做愛,在寬寬大大的床上安睡。

  我的人生本身是否幸運另當別論,但至少在這賓館的範圍內我是幸運的,至少在這賓館的屋頂下我們的關係——我和她們的關係——是一帆風順的。工作也一帆風順。運氣與我同在。時光緩慢然而不停滯地流淌。

  運氣發生變化是不久之前。不,其實很久之前運氣就有了變化,只不過我可能沒注意到罷了。說不清楚了。反正運氣變了。這點確切無疑。

  首先是同女友吵了一架。其次開始下雨。再次是眼鏡打了。足矣。

  兩個星期前我給賓館打電話,訂了五天雙人房。準備最初兩天處理工作,剩下三天同女友優哉游哉。不料出發前三天——前面也說了——我和她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一如大多數吵架一樣,起因實在微不足道。

  我們在一處酒吧喝酒。星期六晚上,裡面很擠,兩人都有點煩躁不安。而我們所進的電影院又人滿為患,且電影不如所說的那般有趣,空氣也極其惡劣。我這方面工作聯繫渠道不暢,她則是月經第三天。種種事情湊在一起。我們桌旁坐著一對二十五六歲的男女,雙雙醉得不成樣子。女的突然起身時把滿滿一杯紅色苦味橘汁灑在我女友的白裙子上,道歉也沒道歉。我抱怨了一句,結果一起來的男的出馬吵了起來。對方體格占上風,我練過劍術且無須護面具,旗鼓相當。滿座客人都看著我們。調酒師過來說若是打架就請付完賬到外面打去。我們四人付帳出門。出門後都已沒了吵架的勁頭。女的道歉,男的出了洗衣費和出租車費,我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女友送回宿舍。

  到宿舍她就脫掉裙子到衛生間洗了起來。那時間裡,我從冰箱拿出啤酒,邊喝邊看電視上的體育新聞。想喝威士忌,但沒有威士忌。她淋浴的聲音傳入耳中。桌上有餅乾罐,我嚼了幾塊。

  淋浴出來,她說喉嚨幹了。我又開了一瓶啤酒,兩人喝著。她說幹嘛老穿著上衣,於是我脫去上衣,拉掉領帶,扯下襪子。體育新聞播完,我「哢嚓哢嚓」轉換頻道尋找電影節目。沒有電影,遂把關於澳大利亞動物的實況節目固定下來。

  不願意這樣子下去了,她說。這樣子?一星期約會一次幹一次,過一星期又約會一次幹一次……永遠這樣子下去?

  她哭。我安慰。沒有奏效。

  翌日午休時間往她單位打電話,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電話,也沒人接。下一天也同樣。於是我改變主意,出門旅行。

  雨依然下個沒完。窗簾也好床單也好沙發也好,一切都潮乎乎的。空調機的調節鈕瘋了,打開冷得過頭,關掉滿屋潮氣,只好把窗扇推開半邊再開空調,但效果不大。

  我躺在床上吸煙。工作根本幹不進去,來這裡後一行也沒有寫,只是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說、看電視、吸煙。外面陰雨綿綿。

  我從賓館房間往她宿舍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惟有信號音響個不止。沒准她一個人去了哪裡,或者決定電話一律不接也有可能,放回聽筒,周圍一片岑寂。由於天花板高,沉寂仿佛成了空氣的立柱。

  那天下午,我在圖書室再次遇到了早餐時看到的那個年輕女子。

  圖書室在一樓大廳的最裡邊。走過長長的走廊,爬幾階樓梯,來到一座帶遊廊的小洋樓。從上邊看,左邊一半是八角形,右邊一半是正方形,左右完全相當,樣式頗有些獨出心裁,過去或許曾被時間多得無法打發的住客欣賞有加,但現在已經幾乎無人光顧。藏書量倒還過得去,但大多像是落後於時代的遺物,若非相當好事之人,斷沒心緒拿在手上閱覽。右邊正方形部分排列著書架,左邊八角形部分擺著寫字臺和一套沙發,茶几上插著一枝不大常見的本地花朵。房間裡一塵不染。

  我花了三十分鐘,從一股黴味兒的書架上找出很早以前讀過的亨利·賴德·哈格德的探險小說。硬皮英文舊書,裡面寫有捐贈者(大概)的姓名,書中到處有插圖,感覺上同自己以前讀過的版本插圖頗為不同。

  我拿書坐在凸窗的窗臺邊,點燃煙,翻開書頁。慶倖的是情節差不多忘了。這樣,一兩天的無聊當可對付過去。

  看了二三十分鐘,她走進圖書室。看樣子她原以為裡面空無一人,見到我正坐在窗臺邊看書顯得有些驚訝。我略一躊躇,吸口氣朝她點頭。她也點頭致意。她身上穿的同早餐時一樣。

  她找書的時間裡,我繼續默默看書。她以一如清晨時的那種「咯噔咯噔」令人快意的足音在書架間走來走去。安靜了一陣子,之後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著書架看是看不見,但足音告訴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書。我不禁苦笑,這間圖書室哪會有引起女孩子興趣的書呢!

  不久,她似乎放棄了找書的念頭,空著兩手離開書架向我走來。足音在我面前打住時,飄來一股高雅的古龍香水味兒:

  「能討一支煙嗎?」

  我從胸袋裡掏出煙盒,縱向晃了兩三下遞向對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裡,我用打火機點燃。她如釋重負地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隨即目光移往窗外。

  湊近看來,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歲。久戴眼鏡的人一旦失掉眼鏡,看大部分女人都顯得年輕。我合上書,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後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鏡腿,這才發覺沒戴眼鏡。沒戴眼鏡這點就足以讓人覺得失落。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幾乎毫無意義的細小動作的累積才得以成立的。

  她不時噴一口煙,一聲不響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時間很長,長得幾乎使正常人無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麼話說來著,但我隨後察覺她壓根兒沒那個意思。無奈,我開口了。

  「有什麼有趣的書來著?」

  「根本沒有。」她說。旋即閉嘴淡淡一笑,嘴唇兩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幹什麼用的書。到底什麼年代的書呢?」

  我笑道:「很多是過去的風俗小說,從戰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

  「有誰讀?」

  「沒誰讀吧?過了三四十年還值得讀的書,一百本裡邊也就一本。」

  「為什麼不放新書?」

  「因為沒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廳裡的雜誌,或打電子遊戲,或看電視。何況也沒什麼人逗留時間長到足以讀完一本書。」

  「確是那樣。」說著,她拉過旁邊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歡那個時代?很多事情都更從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為單純的……那樣的時代。」

  「不不,」我說,「並不是那個意思。果真生在那個時代,我想也還是要為之氣惱的。隨便說說罷了。」

  「你肯定喜歡消失了的東西。」

  「那或許是的。」

  或許是的。

  我們又默默吸煙。

  「不管怎麼說,」她說,「一本可讀之書也沒有,多少也還是個問題的。保留昔時淺淡的光輝未嘗不好,但是,也要為被雨悶在房間裡、電視也看膩了、不知怎麼打發時間的客人著想一下嘛!」

  「一個人?」

  「嗯,一個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時一般都一個人,不大喜歡和誰一塊兒旅行。你呢?」

  「的確是的。」我說。總不好說什麼被女友甩了。

  「如果推理小說可以的話,我倒是帶來幾本。」我說,「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知道,要看就借給你好了。」

  「謝謝。不過明天下午就打算離開這裡,怕一下子讀不完。」

  「沒關係,送給你。反正是口袋本,帶著又重,本想扔在這裡來著。」

  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說。

  我經常想:拿東西拿得老練也是一種偉大的才能。

  她說我去取書的時間裡她要喝咖啡,於是我們走出圖書室移到大廳,我叫住一個似乎閑得發慌的男侍應生,要了兩杯咖啡。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極大的電扇,慢騰騰地攪拌著大廳的空氣,而潮濕的空氣並無多大變化,無非下來上去而已。

  趁咖啡沒來,我乘電梯上到三樓,從房間裡取了兩本書折回。電梯旁邊擺著三個用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情形有新客人進來。旅行箱看上去儼然是等待主人歸來的三條狗。

  回到座位上,男侍應生往平底杯裡倒進咖啡。細細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層,俄爾消失不見。我隔著茶几把書遞給她,她接過書看了眼書名,低聲說「謝謝」——至少嘴唇是那麼動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這兩本書,但這怎麼都無所謂的。什麼原因我不曉得,總之我覺得對於她似乎怎麼都無所謂的。

  她把書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罷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滿滿加了一匙精砂糖進去,輕輕攪拌,又把牛奶沿杯邊細細注入。牛奶的白線勾勒出優美的漩渦,稍頃線混在一起,化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聲地啜著這白膜。

  手指很細、很滑。她輕捏把手來承受杯重。唯獨小拇指直直地朝上豎起,既無戒指又無戒指痕。

  我和她眼望窗外悶頭喝咖啡。大敞四開的窗口有雨味兒進來。雨無聲。無風。窗外以不規則的間隔滴落的簷水也無聲。單單只有雨味兒躡手躡腳潛入大廳。窗外一排繡球花活像小動物一般並排承受著六月的雨。

  「在此久住?」她問我。

  「是啊,五天左右吧。」

  對此她未置一詞,感想什麼的都好像沒有。

  「從東京來的?」

  「是的。」我說,「你呢?」

  女子笑笑,這回稍稍現出牙齒。「不是東京。」

  無法應答,於是我也笑笑,喝口沒喝完的咖啡。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為最穩妥的做法,我覺得還是三兩口喝完咖啡、把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話頭、付款撤回房間。可是我腦袋裡有什麼揮之不去。時不時有此情形,解釋不好,類似一種直覺。不,還沒有明確到直覺那個地步。那個什麼微弱得很,事後根本無從記起。

  每當這時,我就決定不主動採取任何行動,委身於此情此景,靜觀事態。當然,以未中而告終的時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們常說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漸帶有重大意義的情況也並非沒有。

  我沉下心,喝幹咖啡,深深地歪進沙發,架起腿。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續,她看窗外,我看她。準確地說,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點的空間。由於沒了眼鏡,無法把焦點長時間定於一處。

  這回對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氣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煙,用賓館火柴點燃一支。

  「猜猜好麼?」我看准火候問道。

  「猜?猜什麼?」

  「關於你的。從哪裡來的啦,做什麼啦,等等等等。」

  「可以呀。」她一副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把煙灰彈落在煙灰缸裡。「猜吧。」

  我十指在唇前合攏,眯起眼睛,做出聚精會神的樣子。

  「看見什麼了?」她以不無揶揄的語調問。

  我不予理會,繼續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經質的微笑,轉而消失——步調多少開始出現紊亂。我不失時機地鬆開手,直起身。

  「你剛才說不是從東京來的,是吧?」

  「嗯,」她說,「是那麼說的。」

  「那不是說謊。但那之前一直住在東京了吧?對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著,她從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她吐了口煙,「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麼著急是做不來的。」我說,「要花時間。慢慢來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裝全神貫注,裝了二十秒。

  「你現在居住的地方,從這裡看……西邊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擺成羅馬數字Ⅱ。

  「不賴吧?」

  「神機妙算。」她心悅誠服地說,「行家?」

  「在某種意義上。類似行家吧。」我說。的確如此。只要具有語言基礎知識和能聽出語調微妙區別的耳朵,這點事就不在話下。就觀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嘗不可以說是行家裡手,問題是往下如何。

  我決定從初步的入手。

  「獨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會,攤開手道:「戒指麼……不過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頓片刻。形勢不壞,只是頭有點痛。幹這個總是頭痛,佯裝聚精會神的關係。說來滑稽,佯裝聚精會神同真正聚精會神同樣累人。

  「還有?」女子催促道。

  「鋼琴從小開始練的吧?」

  「五歲的時候。」

  「專業性質的吧?」

  「倒不是音樂會上的鋼琴手,可也算是專業的。半是靠教鋼琴吃飯。」

  第四根。

  「何以曉得?」

  「行家是不點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過底牌亮出的話也簡單得很:專業鋼琴手總是下意識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動作,而且觀察其指尖的叩擊方式——哪怕叩擊早餐桌——也能看出專業和業餘的區別。過去我曾同彈鋼琴的女孩交往過,這點兒事還是明白的。

  「一個人過吧?」我繼續道。沒有根據,純屬直覺。預熱階段大致過去,一點直覺趕來助陣了。

  她不無淘氣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覺之間雨變小了,須凝目細看方可看出下還是不下。遠處傳來車輪碾咬沙礫的聲響——海濱通往賓館的坡路有車上來了。在前臺待命的兩個男侍者聽得聲響,大踏步穿過大廳,到門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傘。

  不大工夫,門前寬大的停車簷前出現一輛黑漆出租車。客人是一對中年男女。男士身穿奶油色高爾夫球褲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頂窄邊禮帽,沒紮領帶,女士一身質地光滑的草綠色連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經曬黑到一定程度,女方雖然穿著高跟鞋,但男方仍比她高出一頭。

  一個男侍者從出租車尾部的行李廂裡提出兩個小型旅行包和一個高爾夫球具袋,另一人打開傘朝客人遮去。男士揮手示意不用傘。看來雨幾乎停了。出租車從視野中消失後,鳥們迫不及待地齊聲叫了起來。

  女子好像說了句什麼。

  「對不起?」我說。

  「剛來的兩個人,可是夫妻?」女子重複一遍。

  我笑道:「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時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我,怎麼說呢……作為對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歎了口氣。「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這是原則。但有的部分光憑原則很難解釋得通,這同時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難以解釋得通的部分。」我試著搜索接下去的合適字眼,但未如願,「就是這樣。解釋得有些囉哩囉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著來吧。」

  我在沙發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剛才的姿勢注視著我。我面前已齊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等直覺返回。不必是舉足輕重的東西,一點點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帶大院子的房子裡吧?」我說。這個簡單。只要看她的穿戴和舉止,就知其有良好教養,而且把孩子培養成一個鋼琴手要花相當一筆錢。還有聲音問題,不可能把大鋼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區。住在帶大院子的房子裡毫不奇怪。

  但如此說罷那一瞬間,我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擊中感。她的視線凍僵似的對著我。

  「嗯,的確……」說到這裡,她有點困惑,「住的的確是帶大院子的房子。」

  我覺得關鍵在於院子這個場所,於是決定試著深入一步。

  「關於院子有什麼回憶對吧?」我說。

  她默然地看自己的手,看了許久,實在看了許久。及至抬起臉時,她已找回了自己的步調。

  「這麼問怕不公平吧?不是麼,長期住帶院子的房子,關於院子任憑誰都要有一兩個回憶的,是吧?」

  「確實如此。」我承認,「那就算了,說別的好了。」

  我再沒說什麼,頭轉向窗外,眼望繡球花。連日不停的雨將繡球花的顏色染得甚為明晰。

  「對不起,」她說,「這點我想再多聽一聽。」

  我叼煙擦燃火柴。「不過那是你的問題。這點你本身不是比我知道得更詳細嗎?」

  香煙燃燒了一釐米,這時間裡,她只管沉默著。煙灰無聲地落進煙灰缸。

  「你能看見什麼樣的……怎麼個程度的情形呢?」她問:

  「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說,「假如靈感是這個意思的話。我一無所見,準確說來只是感覺,同摸黑踢東西一個樣。那裡有什麼自是曉得,至於什麼形狀什麼顏色卻無從得知。」

  「可你剛才說了自己是行家啊!」

  「我在寫文章,訪談錄啦、通訊報道啦,反正這類東西。文章是沒什麼價值,但畢竟是觀察人的工作。」

  「原來這樣。」她說。

  「那麼就到此為止吧。雨也停了,天機也洩露完了。來瓶啤酒什麼的吧?也算感謝你陪我消磨時間。」

  「可是為什麼偏偏出現院子呢?」她說,「其他任憑多少都該有想得到的嘛,是吧?為什麼單提院子?」

  「偶然。一來二去之間,有時候是會偶爾碰上真貨的。若是惹你不快,道歉就是。」

  女子微笑道:「哪裡。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兩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壺被撤下,煙灰缸換了新的,隨之上來啤酒。玻璃杯冷凍得很徹底,四周掛滿白霜。女子往我杯裡倒啤酒。我們略略把杯舉起,象徵性地乾杯。冰啤酒通過喉嚨時,頸後的凹坑竟針紮一般痛。

  「你經常……做這種遊戲?」女子問,「說遊戲怕不合適?」

  「是遊戲。」我說,「偶一為之。不過倒是相當累人的。」

  「那又何苦?為了證實自己的能力?」

  我聳聳肩:「跟你說,這算不得什麼能力。我既不是為靈感所誘導,也不是講述普遍真相,只不過把眼睛看到的事實作為事實說出來罷了。就算是有什麼比這更厲害的,那也不值得稱為能力。剛才也說了,我僅僅是把黑暗中隱隱約約感覺到的變成含含糊糊的話語而已。純屬遊戲。而能力是截然有別的東西。」

  「假如對方並不覺得是純屬遊戲呢?」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無意間把對方身上某種不必要的什麼牽引出來的話?」

  「啊,大致。」

  我邊喝啤酒邊思索。

  「很難認為會發生那樣的情況。」我說,「萬一發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說是什麼特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際關係中日常發生的事,不是嗎?」

  「是啊,」她說,「可能真是那樣。」

  我們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該到撤離的時候了。我已筋疲力盡,頭痛也逐漸加劇。

  「回房間躺一會。」我說,「我覺得自己總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後悔不已。」

  「沒關係,別往心裡去。開心得很。」

  我點頭站起,正要拿茶几邊上的賬單,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長,滑溜溜的,不涼也不熱。

  「讓我付。」女子說,「讓你累得夠嗆,又拿了書。」

  我略一遲疑,再次確認她手指的感觸。

  「那,讓你破費了。」我說。

  她輕輕抬手。我點點頭。我這側茶几上仍然整齊地排著五根火柴。

  我徑直朝電梯那邊移步,那一瞬間有什麼攔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覺出的什麼。我還沒有完全解決它。我停住腳愣了片刻,終於決定把它解決掉。我折回茶几,站在她身旁。

  「最後問一點可以麼?」我說。

  她有些吃驚地揚臉看我:「嗯,可以的,請。」

  「你為什麼總看右手呢?」

  她條件反射地把目光落於右手,隨即抬頭看我,表情仿佛從她臉滑落了似的不知去向。刹那間一切都靜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針一樣銳利地刺著我。四周空氣驟然一變。我在哪裡受了挫,但我不曉得我道出口的臺詞到底什麼地方有錯,因此也不知道應如何向她道歉,只好雙手插兜站在那裡不動。

  她以原有姿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良久,她轉開臉,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確實希望我消失。

  醒來時,床頭鐘針指六點。空調機失靈,加之做了個分外活龍活現的夢,出了一身汗。從意識清醒過來到手腳自如竟花了相當長時間。我像條魚一樣躺在熱烘烘濕乎乎的床單上望著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雲到處現出裂縫。雲隨風走,緩緩穿過窗口,但見雲隙不斷微妙地改變其形狀。風自西南吹來。隨著雲的飄移,藍天部分急速擴大。靜靜望天的時間裡,發現其色調已不再那麼透明,遂不再望。總之天氣正在恢復。

  我在枕頭上彎起脖子,又一次確認時間:六時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時十五分還是早上六時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開電視自然立見分曉,卻又沒心緒特意走去電視那裡。

  大概是傍晚,我暫且這樣判斷。上床時三點已過,總不至於睡十五個鐘頭。但那終究是大概,並無任何證據說明我就沒睡十五個鐘頭,就連沒睡二十七個鐘頭的證據也沒有。如此想來,不由十分傷感。

  門外有誰說話,聽那口氣,似乎是誰對誰在發牢騷。時間流得極為緩慢。思考問題所花的時間格外之長。喉嚨乾渴得要命,而得知是乾渴竟費了半天時間。我拼出全身力氣翻身下床,一連喝了三杯壺裡的冷水。杯裡的水有一半順著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深色。水的清涼仿佛一直擴展到腦核。隨後我點燃一支煙。

  往窗外看去,雲的陰影似乎比剛才濃了幾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著煙,光身走進浴室,擰開淋浴噴頭。熱水出聲地拍打浴缸。舊浴缸,到處都像有裂縫,金屬件也黃成了同一顏色。

  我調好水溫,坐在浴缸沿上悵悵地看著被排水孔吸進去的熱水。不久煙吸短了,便摁進水裡熄掉。四肢酸軟得什麼似的。

  但我還是沖了淋浴,洗了頭髮,順便刮了鬍鬚,心情多少有所好轉。之後推窗放進外面的空氣,又喝了一杯水,擦乾頭髮,看電視新聞。仍是傍晚,沒錯。不管怎麼說都不至於睡十五個小時。

  去餐廳吃晚飯,四張餐桌已有人湊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對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三桌由西裝革履的初老男人佔據。遠遠看去,他們衣著打扮大同小異,年紀也大同小異,感覺上似乎是律師或醫生的聚會。在這賓館裡還是第一次見到團體客人。但不管怎樣,他們給餐廳帶來了應有的生機。

  我坐在早上那個靠窗座位,看食譜前先要了杯不攙水的蘇格蘭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時間裡,腦袋多少清爽起來。記憶的殘片被一片接一片埋進相應的場所——連續三天雨,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盤煎蛋捲,在圖書室遇上一個女子,眼鏡打壞了……

  喝完威士忌,我掃了一遍食譜,點了湯、色拉和魚。食欲雖然照舊沒有,可也不能一天只吃一盤煎蛋捲。點罷菜,喝口冷水把嘴裡的威士忌味兒消掉,之後再次環視餐廳。還是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長氣,同時也頗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再見一次那個年輕女子。怎麼都無所謂。

  接著,我開始想留在東京的女友。同她交往幾年了呢?一算,兩年三個月了。兩年三個月總好像是個不好分界的數字。認真想來,說不定我同她多交往了三個月。可是,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許她會提出分手。想必會提出。對此我何言以對呢?算了,這種事怎麼考慮都很傻氣。就算我中意什麼,那東西也無任何意義。我中意去年聖誕節買的開司米毛衣,中意幹喝高檔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寬寬大大的床,中意吉米·奴恩的舊唱片……總之不過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證據卻是一個也沒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陣心煩——一切的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我喟歎一聲,什麼都不再往下想。無論怎麼想,事情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天完全黑了下來。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橫陳開去。雲層已七零八落,月光照著沙灘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浪。海灣那邊,輪船的黃色燈光撲朔迷離。衣著考究的男士們一桌桌斜舉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談或高聲朗笑。我獨自默默吃魚。吃罷,惟魚刺剩下。奶油湯用麵包蘸著吃得乾乾淨淨。之後又拿刀把魚頭刺和魚身刺分開,平行擺在已變得雪白的盤子上。談不上有什麼意思,只是想這樣做。

  不久,盤子撤下,咖啡端來。

  開房門時,有紙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頂開門,抬起紙條。帶賓館標記的草綠色便箋上用黑圓珠筆寫著小字。我關門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開始看便箋: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悶兒?如果可以,九點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樣的語句。

  游泳池?

  這賓館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後面山丘上。游是沒遊,但看過幾次。池很大,三面環樹,一面可以俯視海。至少據我所知,那並非適合於散步的場所。想散步,海邊有幾條合適的路。

  鐘指在八時二十分。但不管怎樣,事情並不令人煩惱。有人約見我,見就是了。倘場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這裡了。

  我給總台打電話,說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訂房請取消。對方說明白了:問題一個也沒有。我從立櫃和衣櫥裡取出衣服,整齊地疊好放進旅行箱。比來時少了書的重量。八時四十分。

  乘電梯下到大廳,走到門外。靜悄悄的夜,除了濤聲一無所聞,潮潤潤的西南風迎面吹來:回頭往上看,建築物的幾個窗口已透出黃色燈光。

  我把運動衫袖口挽到臂肘,雙手插進褲袋,沿著鋪滿細沙的徐緩的坡路朝後面山丘爬去。及膝高的灌木叢沿路排開,高大的櫸樹遮天蔽日地展開初夏水靈靈的枝葉。

  從溫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階。石階相當長,又陡。大約爬了三十階,來到游泳池所在的山丘。八時五十分。女子沒見影子。我喘了口粗氣,打開靠牆立著的帆布折椅,確認不濕之後,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燈已經熄了,但由於山腰有水銀燈和月光,所以並不黑。游泳池有跳臺,有安全監視台,有更衣室,有飲料亭,有供人曬太陽的草坪。監視台旁邊堆著泳道隔繩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還要等幾天,卻滿滿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進行檢查。水銀燈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將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調,正中間漂浮著死蛾和櫸樹葉。

  不熱也不冷。微風輕輕搖曳樹葉。吸足了雨水的綠色樹葉向周圍散發著清香。的確是個心曠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幾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對著月亮吸煙。

  女子來時,時針大約轉過九時十分。她腳上一雙白涼鞋,身穿正貼身的無袖連衣裙,連衣裙的顏色藍裡透灰,帶有不近前細看幾乎看不出的粉紅色細條紋。她是從同入口正相反一側的樹木間出現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邊,以致她已經出現在視野一角,我都好一會沒覺察到。她沿著長長的池邊姍姍地朝我走來。

  「對不起,」她說,「來半天了,沒想到在那邊散步時迷了路,把長筒襪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邊同樣打開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轉向我。絲襪腿肚正中間綻了一條線,長約十五釐米。身體前傾時,從開得很低的領口閃出白皙的乳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說,「沒什麼惡意的。」

  「啊,你說那個?那個已經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沒有什麼的。」說著,女子把手心朝上齊齊地放在膝頭。

  「夜色美妙至極,不是嗎?」

  「是啊。」

  「喜歡一個人也沒有的游泳池,靜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動,像是什麼無機質……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過的微波細浪。「倒也是。不過在我眼裡有點像死人似的,也許是月光的關係。」

  「死屍?見過?」

  「嗯,見過。溺死者的屍體。」

  「什麼感覺?」

  「像悄無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兩眼角聚起了皺紋。

  「很久以前見到的,」我說,「小時候。被沖上岸的。雖是溺死者,屍體倒蠻夠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頭髮的分縫。看樣子剛洗過澡,頭髮一股洗髮液味兒。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調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養過狗?」女子問。

  我有點驚訝,目光落在她臉上。稍頃,將視線重新投回池面。「沒有,沒養過。」

  「一次也沒有?」

  「嗯,一次也沒有。」

  「討厭?」

  「麻煩。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東西,這個那個的。也不是怎麼討厭,只是覺得麻煩。」

  「討厭麻煩囉?」

  「討厭那一類麻煩。」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麼,我也沒作聲,櫸樹葉隨風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養過馬耳他狗,」她說,「小孩子的時候。求父親買的。父母就我一個孩子,我沒有朋友,又不願意說話,就想有個玩的對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這——,怎麼說呢,已經七年沒見了。」

  她不知從哪裡掏出煙來,吸了一支,繼續講馬耳他狗。

  「總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歲的時候。餵食、收拾糞便、遛、領去打針、抹跳虱粉,全部包攬下來,一天也沒斷過。同一張床上睡,洗澡時也一起……這樣一起過了八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麼,狗也知道我想什麼。比如早上出門時說『今天給你買冰淇淋回來』,那天傍晚它就在離家百米遠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問道。

  「吃的,當然。」她說,「那可是冰淇淋喲!」

  「那是。」

  「另外,在我傷心或情緒低落時,它還總是安慰我,做各種各樣的動作,明白?非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後它死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如何活下去。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樣,假如反過來我先死了,它也會這樣覺得的。」

  「死因是什麼呢?」

  「腸堵塞。毛團堵在腸子裡,肚子脹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給醫生看了?」

  「嗯,當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領回家,讓它死在我膝頭。死時一直看我的眼睛,死後也……看著。」

  她像輕輕抱起看不見的狗似的,雙手在膝頭輕輕朝內側彎曲。

  「死後過了四小時開始變硬。溫度漸漸離開身體,最後變得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就那樣完了。」

  她盯著膝頭的手,沉默有頃。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開,猶自眼望池面。

  「屍體埋在了院子裡,」她繼續道,「院角的棣棠樹旁邊。父親給挖了個坑。五月的夜晚。坑不太深,大約七十釐米。我用自己最珍愛的毛衣把狗包起來放進木箱,威士忌箱或別的什麼箱子。裡邊還裝了好多東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狗食、我的手帕、經常一起玩的網球、我的頭髮,還有存摺什麼的。」

  「存摺?」

  「嗯,是的,銀行的存摺。很小的時候開始存的,估計有三萬日元。狗死時候太悲痛了,覺得錢也好什麼也好都用不著了,就埋了起來。另外恐怕也有通過埋存摺來完整地確認自己的悲痛的心情。如果去火葬場的話,想必就一起燒了。實際上也是那樣好……」

  她用指尖揩了下眼圈。

  「那以後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非常寂寞,就像心裡一下子開了個空洞,但還是活了下來。那倒也是,再怎麼樣,也沒有人因為狗死了而自殺。

  「總而言之,對我來說那也是個小小的轉折期。就是說——怎麼說好呢——是悶在家裡不聲不響的少女開始睜眼看外面的時期。因我自己也隱約明白了長此下去是沒辦法活到久遠的將來的。所以,如今想來,狗的死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象徵性事件。」

  我在帆布折椅上坐直身體,仰首看天。幾顆星星蹦了出來,看來明天是好天氣。

  「噯,這話夠枯燥的吧?」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沉默寡言的少女——無非這樣的故事。」

  「沒什麼枯燥的,」我說,「只是想喝啤酒。」

  她笑了,把搭在椅背上的腦袋轉向我。我和她之間相隔不到二十釐米。每當她深呼吸時,其形狀姣好的乳房便在帆布折椅中上下搖顫。我重新看游泳池。她看著我,半天沒有出聲。

  「總之,」她繼續下文,「我開始一點點融入外面的世界。當然一開始並不順利,後來多少有了朋友,上學也不像以前那麼難受了。我只是搞不清:那是由於狗死了的緣故呢,還是說即使狗活著最後也仍要那樣呢?試著想了幾次,終究都沒想明白。

  「到十七歲那年,我遇到了一點麻煩事。細說起來話長,總之是關於我最要好的朋友的。簡單說來,她父親由於出什麼問題被公司解雇了,學費支付不起。她全跟我說了。我上的學校是私立女校,學費相當高。再說你也知道,女校裡女孩子向別人說出一切,對方是不能一聽了之的。即使不考慮這個因素,我也覺得十分不忍,很想幫她一點,哪怕錢再少。但沒有錢……那,你猜怎麼著?」

  「把存摺挖了出來?」我說。

  她聳聳肩:「別無他法。我也相當猶豫來著。但越想越覺得好像該那樣做。不是嗎?一邊是一籌莫展的朋友,一邊是死去的狗。死去的狗是不需要什麼錢的。若是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既沒有一籌莫展的朋友,又沒有死去的狗。我說不知道:「那,可是一個人挖出來的?」

  「嗯,是的,一個人挖的。也不好跟家裡人說。父母不曉得我把存摺埋了進去,挖之前必須先解釋埋的原因……明白吧?」

  我說明白。

  「趁父母出門,我從倉庫裡拿來鐵鍬,一個人挖了起來。下過雨,土很軟,沒怎麼費力。呃——,前後花了十五六分鐘吧。挖著挖著鍬尖碰上了木箱。木箱沒有預想的那麼舊,感覺上就像一個星期前剛埋的。本來覺得埋很久很久了……木板白得厲害,真的像剛剛入土似的,原以為過了一年就變得黑乎乎了呢。其實是怎麼都無所謂的事,可是我總覺得應該有點差別才是。接著拿來拔釘器……打開蓋子。」

  我等待著下文。沒有下文。她把下巴稍稍向前探起,默然無語。

  「往下怎麼樣了?」我提醒道。

  「打開蓋子,拿出存摺,又合上蓋子,把坑埋上。」她說。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空漠的沉默。

  「有什麼感覺了?」我問。

  「六月間一個陰沉沉的午後,雨不時星星點點地落下。」她說,「無論屋裡還是院子都悄無聲息。雖說下午三點剛過,卻像傍晚似的。天光很弱,模模糊糊的,很難把握距離。記得一根一根拔箱蓋釘子時,家裡電話鈴響了。鈴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響了二十次。二十次喲!響聲就像有人在長走廊裡慢慢走動,從某個角落出現,又消失在另一角落似的。」

  沉默。

  「打開箱蓋,看見了狗的臉,不能不看。埋時包狗的毛衣掀起來了,前肢和頭露了出來。因為橫躺著,鼻子牙齒耳朵都看見了。還有照片、網球、頭髮……等等。」

  沉默。

  「當時最讓我意外的,是自己一點都不害怕。為什麼不知道,反正一點都不怕。要是那時多少害怕一點,說不定更好受些,我覺得。也不是說必須害怕,但至少感到難過或傷心什麼的也好。但是……什麼也沒有,什麼感情也沒有,簡直就像去信箱取回報紙,感覺上。就連是不是真的、真真正正做了那件事都說不確切。肯定是因為很多很多事都記得太清楚了,肯定。單單只有氣味永遠剩了下來。」

  「氣味?」

  「存摺沁入了氣味。不知該怎麼說好,反正……一股味兒、氣味。拿在手上,手也有氣味,怎麼洗也洗不掉,怎麼洗都沒用。沁到骨頭裡去了。至今……是啊……是這麼回事。」

  她把右手舉到眼睛那兒,對著月光。

  「歸根結蒂,」她說,「一切都白費勁了,什麼用也沒有。沁入存摺的味兒太厲害了,也沒拿去銀行,燒掉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我歎息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談感想。我們默然無語,各自看不同的方向。

  「那麼,」我說,「朋友怎麼樣了?」

  「最終沒有退學,實際上也沒缺錢缺到那個地步。女孩子的話都是那樣,習慣於把自己的處境想得格外淒慘。傻氣透頂!」她又點上一支煙,看著我,「不過別再說這個了。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事的,往後我想不會再說了,畢竟不是對誰都能說的事。」

  「說完多少輕鬆些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覺得好受多了。」

  我躊躇了很長時間,幾次想把那個說出口,都轉念作罷。又是一陣躊躇。已很久沒這麼躊躇過了。我用手指肚久久地敲著帆布折椅的扶手。想吸煙,煙盒已經空了。她臂肘拄著扶手,一直望著遠處。

  「有一個請求。」我一咬牙開口道,「如果惹你不高興,我表示歉意,就請忘掉好了。但我總覺得……恐怕還是那樣做好些。一時表達不好。」

  她依舊手托下巴,看著我說:「沒關係,說說看。如果我不中意馬上忘掉就是,你也馬上忘掉——這樣可以吧?」

  我點點頭:「能讓我聞聞你手上的氣味麼?」

  她以恍惚的眼神看我,手仍然托著下巴,隨後合目幾秒鐘,用手指揉了一下眼皮。

  「可以的,」她說,「請!」她把托下巴的手拿開,伸到我面前。

  我拿起她的手,像看手相那樣把手心對著自己。氣力完全從她手上退去,纖長的手指極為自然地稍稍朝內側蜷起。我把手合在她手上,不由想起自己十六七歲時的事。接著我彎下腰,把鼻尖輕輕碰在她手心上。一股賓館裡的香皂味兒。我掂量了一會她手的重量,之後悄悄放回連衣裙膝頭。

  「怎麼樣?」她問。

  「只有香皂味兒。」我說。

  和她道別後,我返回房間,又給女友打了次電話。她沒接,唯獨信號音在我手中一遍又一遍響個不停。一如上次,但這也無妨。我讓幾百公里外的電話鈴反反復復發出響聲。現在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在電話機前。她確實在那裡。

  我讓鈴響了二十五遍,然後放回聽筒。夜風搖曳著窗邊薄薄的紗簾,濤聲也傳來了。我再次拿起聽筒,重新撥動號碼盤,慢慢地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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