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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奇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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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圖書館非常安靜,因為書把聲音都吸光了。 那麼被書吸掉的聲音又怎麼樣了呢?當然沒怎麼樣。簡單地說不是聲音消失了,而是空氣的振動被吸收了而已。 那麼被書本吸掉的振動又會變成怎麼樣呢?不怎麼樣,振動只是單純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動遲早要消失的,因為這世界上沒有所謂永久運動存在。永久運動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時間,也並不是永久運動。既有沒有下周的這周,也有沒有上周的這周。 那麼沒有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總之我在圖書館裡,而圖書館是非常的安靜。 圖書館比必要的還要安靜。因為我穿的是剛買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膠地磚上發出咯吱咯吱堅硬而乾燥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腳步聲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當長的時間才會習慣自己的腳步聲。 借書櫃臺上坐著一位從來沒見過的中年女性,正在看書。一本非常厚的書,右邊印著外國語文,左邊印著日文。好像不一樣的文章,左右兩邊的段落和換行都完全不同,插圖也不一樣,左邊一頁的插圖是太陽系的軌道圖,右邊卻是潛水艇活門似的金屬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書,簡直無法知道。不過她卻一面嗯嗯點著頭看下去,從眼睛的動作看來,好像左眼看左邊一頁,右眼看右邊一頁。 「對不起。」我開口招呼。 她把書報到旁邊,抬頭看我。 「我來還書。」說著我把兩本書放在櫃檯上,一本是(潛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個牧羊人的回憶》。《一個牧羊人的回憶》是一本相當有趣的書。 她翻開封底裡,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說是在期限內。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時間的,因為被教養成這個樣子,牧羊人也一樣,如果不守時的話,羊群會亂成一團,趕都趕不回來。 她熟練地檢查借書卡的存檔,還我兩張卡片,然後又開始看她自己的書。 「我想找書。」我說。 「下樓梯右轉,81號室。」她簡潔地說。 下了樓梯向右轉時,確實有扇門寫著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陰暗,門一打開,仿佛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覺。雖然這圖書館我已經來過一百次了,卻第一次聽說有地下室。 算了沒關係。 我敲敲門,本來就打算輕輕敲的,沒想到門檢卻差一點脫落,真是非常粗製濫造的門。我把門檢裝回原位,然後輕輕打開門。 房間裡有一張!日舊的小桌子,那後面坐著一個臉上長滿小黑斑的老人。老人頭禿了,戴一副深度眼鏡,禿得有點不乾脆,還有稀稀落落會曲的白髮,像火燒山之後的殘局似的,牢牢貼在頭皮上。我覺得乾脆全部剃光還比較好,不過那當然是別人的問題。 「歡迎!」老人說:「有何貴子哪?」 「我想找一本書。」我說:「不過如果你忙的話,我下次再來好了。 「不不不,沒有忙的道理。」老人說:「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麼書都行,不過你到底在找什麼樣的書呢?」 「其實我是想知道一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 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 「原來如此,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啊。」 我覺得非常不對勁,並不是非要知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可,只不過在坐地下鐵時,忽然想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知道怎麼樣而已。其實就算其他什麼杉樹花粉病的治療法的主題,也一樣可以。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老人重複一遍。 「不過沒關係。」我說:「並不急需,而且又那麼專門,我還是到國會圖書館去看看好了。」 「別胡說!」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說:「我們這裡有關奧斯曼土耳其的收稅政策的書就有好幾本。你在這兒等一下。」 「是。」我說。 老人打開房間裡面的鐵門消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我站在那裡等老人回來等了十五分鐘,好幾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覺得對老人過意不去而作罷。小小的黑色昆蟲,在燈罩裡繞著爬。 老人抱著三本厚書回來,每一本都舊得可怕,裝訂晃晃蕩蕩的,房間裡飄散著!日書的氣味。 「你看!」老人說:「《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史》,還有《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還有〈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內的反納稅運動和其彈壓》不是都有嗎?」 「謝謝。」我說著把三本書拿過來,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書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說。 確實書背上貼著禁止帶出的紅色標簽。 「如果想讀的話,可以在裡面的房間讀。」 「可是,」我看看手錶,五點二十分。「圖書館關門時間到了,而且吃晚飯以前不回家,我媽媽也會擔心。」 「關門時間不成問題,只要我說可以就可以。難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嗎?你想我是為什麼去把這三本書找來的?嗯?為了運動嗎?」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絕沒有惡意,只是不知道這是禁止帶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衛生紙裡,然後看了一看之後,才丟進地板上放著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紙箱裡。臉上的黑斑跳動著。 「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老人把話像噴出來似地說出:「我像你這年紀的時候,讀書像要讀得滲進血液裡一樣呢。」 「那麼我就讀三十分鐘好了。」我無力地說,我非常不善於拒絕別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媽非常容易憂慮,自從我小時候被狗咬到以後,只要稍微晚一點回家,她就快要發瘋似的。所以沒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來讀。」 老人的臉色稍微和緩下來,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氣。 「到這邊來。」說著老人打開鐵門,向我招手。 門後面是陰暗走廊。舊舊的電燈,閃著像灰塵一樣的微弱光線。 「跟在我後面走。」說著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會兒之後,走廊向左右兩邊分岔出去,老人轉向右邊,然後立刻有許多岔路像螞蟻窩一樣分佈在兩旁,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進其中的一條岔路去,我把三本書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後面。老人的腳步比想像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進幾條岔路了也數不清,再走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後T字路-我的頭腦已經完全混亂了。市立圖書館的地下,有這麼廣大的迷魂陣,簡直亂來。市政府沒有理由批准這種地下迷魂陣的建設預算的。我本來想問老人這個問題,結果怕被他罵而沒敢問。 走廊盡頭有一扇和剛才一樣的門。門上掛著「閱覽室」的牌子。周圍寂靜得像墓場一樣,只有我的皮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老人卻毫無聲息地走著。 老人從上衣口袋叮叮噹當地取出大把鑰匙串來,在燈下選出一支,插進鐵門的鑰匙洞裡轉了轉。實在令人厭惡。 2 「好了好了!」老人說:「進來吧!」 「可是裡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議著。 老人不高興地咳嗽一聲,把背伸直,轉身向著我,老人好像忽然變成一個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黃昏的山羊一般閃閃發光。 「喂!小夥子,誰說在沒人的房間,要一整天點著燈的?嗯?你這是在命令我嗎?」 「不沒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隨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對不起。」我道著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覺得老人好像是某種不吉祥的存在,不過又像只是愛生氣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對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沒這個意思,如果說錯了什麼,我向你道歉。」 「都一樣。」老人說:「嘴巴講比較容易。」 「真的不是這樣,也沒關係,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哼。」老人說著注視我的眼睛。「那麼你要不要進去?」 「嗯,我進去。」我用力說。為什麼我竟然違背自己的意思說這些、做這些呢? 「裡面一進去就有樓梯,手要捉緊牆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說。 我率先走進黑暗中,老人從後面把門關上,並聽見鑰匙哢一聲鎖上了。 「為什麼要上鎖呢?」 「這是規矩,是規矩呀。』老人說:「上面的人定了幾千/幾萬個這一類的規矩,你東抱怨西抱怨的煩死人。」 我索性繼續走下階梯,長得可怕的階梯。簡直像印加的井似的。牆上打有斑駁生銹的鐵扶手。連一絲光線一點明亮都沒有。就像被人從頭上罩個頭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響著,如果沒這鞋子聲,連是不是自己的腳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裡。」老人說。我停下來。老人推開我,走到前面,又叮叮噹當地拿出鑰匙,然後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動作卻像什麼都看得見似的。 門一開,從裡面透出令人懷念的黃色燈光,雖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卻花了好些時間才習慣過來。從門裡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樣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歡迎光臨。」羊男說。 「你好!」我說。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羊男全身披掛著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腳穿黑工作鞋,而且臉上戴了黑色的面具,從面具裡透出一對喜歡親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打扮成那副模樣的,總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臉好一會兒,然後瞄了一下我抱著的書。 「你是要來這裡讀書的嗎?」 「是的。」我說。 「真的是你自己願意來的嗎?」 羊男的說法有些奇怪,我無言以對。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願意來的嗎?有什麼好猶豫的,你想丟我的臉嗎?」 「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說。 「我說得沒錯吧。」老人好像在誇耀他的勝利。 「不過老師啊!」羊男對老人說:「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嚇,少嘻嘻!」老人突然從西裝褲後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條,往羊男臉上「咧!」地抽打下去。「快點帶他到房間裡去。」 羊男一臉為難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邊紅腫起一條傷痕。 「走吧。」 「到哪裡去?」 「書房啊,你不是來讀書的嗎?」 羊男帶頭,我們走過像螞蟻窩一樣彎彎曲曲的狹小走廊。 我們走了很久,向右邊彎了好幾次,向左邊也轉了好幾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轉彎,因此到底離出發點多遠,簡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經放棄再去辨認方向了,接下來就一直盯著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還附著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來,就像鐘擺似的左右搖晃。 「好了好了。」羊男說著突然站定。「到了。」 「請等一下。」我說。「這不是牢房嗎?」 「是啊。」羊男點點頭。 「說得不錯。」老人說道。 「不對呀,你說是要到書房去的,我才跟著來到這裡呀。」 「你上當了。」羊男很乾脆地說。 「我騙你的。」老人說。 「可是這…·」 老人從褲子後面拿出柳條,往我臉上刷地抽打下來。 「少廢話,進去吧。而且要把這三本書全部念完,背熟。一個月以後我要親自考試。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讓你出去。」 「簡直亂來嘛。」我抗議道。「一個月怎麼可能把這麼厚的書全部記熟,而且現在家裡我母親正……」 老人把柳條一揮,我急忙閃開,卻正好打在羊男臉上。老人在氣頭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過分了。 「反正把這傢伙關進去。」老人說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問羊男。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羊男說:「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關進去。」 「實在不想進去。」 「我還不一樣不願意,可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啊。」 「如果拒絕會怎麼樣?」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慘哪。」 我覺得羊男實在太可憐了,因此乖乖進了牢房。牢房裡有床、桌子,和抽水馬桶,洗臉臺上放著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樣東西都奇髒無比,牙膏是我最討厭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鐵門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則有細長的送飯口。羊男把桌上檯燈的開關按亮又按熄了幾次之後,朝我笑一笑。 「不錯吧?」 「嗯,還好。」我說。 「每天送三次飯,三點還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親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謝了。」我說。 「那麼把腳伸出來吧。」 我把腳伸出去,羊男從床下拖出一個沉重的鐵球,並把那上面附著的鎖往我腳踝一套鎖了起來,還把那鑰匙放進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鍊拉上。 「好冷啊。」我說。 「什麼話,一會兒就習慣了。」羊男說:「我現在就去給你拿晚飯來。」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真的必須在這裡待一個月嗎?」 「對呀。」羊男說:「就是這樣啊。」 「一個月以後真的會放我出去嗎?」 「不」 「那不然怎麼辦?」 「這倒很難解釋呢。」 「拜託拜託告訴我,家裡面我媽正在擔心呢。」 「嗯,也就是說啊,會用鋸子把你的頭鋸斷,然後把你的腦漿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著腦袋,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了,我又沒做過什麼壞事啊。 「沒問題,沒問題,吃過飯就會有精神的。」羊男說。 3 「羊男先生,為什麼我的腦漿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試著問看看。 「噢,是這樣的,聽說塞滿了知識的腦漿,非常好吃呐。怎麼說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點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個月先塞滿了知識再來吸對嗎?」 「就是這麼回事。」 羊男從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煙,用一百元的打火機點上火。 「可是這不管怎麼說都太殘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說:「可是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做啊,總之是你自己運氣不好嘛。」 「你是說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嗎?」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書出去,圖書館老是賠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寧可腦漿被吸光,也要獲取知識啊,你還不是為了要得到別的地方所沒有的知識,才到這裡來的對嗎?」 「不對呀,我只是忽然心血來潮而已呀,有沒有都無所謂的。」 羊男好像頗傷腦筋似地歪著頭。「那就未免太可憐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這麼一來,我可慘了,真的很慘咯,會被電鋸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說慘不慘?」 「慘。」我說。 「我以前也曾經被整過一次,花了兩個星期傷口才癒合,兩星期暗,所以呀,請你死了這條心吧。」 「那,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絕讀書呢?會怎麼樣?」 羊男全身發抖起來。 「你還是別這樣比較好,因為我不願意報告壞消息。這地下室的地下,還有更淒慘的地方。腦漿被吸掉還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後,就留下我一個人在牢房裡。我趴在硬綁綁的床上,一個人稀哩嘩啦地哭了一個鐘頭,藍色的穀殼枕頭被眼淚沾得濕嗒嗒的。 到底該怎麼辦呢。既不願意腦漿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討厭被趕進更深一層的悲慘世界。 手錶指著六點半。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母親在家一定正在擔心。如果半夜我還不回去,也許會發瘋呢,就是這樣的母親,每次都往壞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壞的地方想,就是在看電視,這兩者之一。她不曉得有沒有幫我喂白頭翁。 七點鐘有人敲門然後門被打開,一個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推著推車走進房間。漂亮得讓你眼睛都會癌的漂亮。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腳和脖子細得好像馬上就會折斷似的,長長的頭髮像把寶石溶進去一樣地閃閃發光。誰都會做夢,而這正是只有在夢中才看得見的少女。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把推車上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著她靜悄悄的動作。 菜都是非常精緻的萊。有海膽湯、鱔魚的乳酪、蘆筍拌西洋芝麻,還有葡萄汁。把這些排完以後,她招招手說,別哭了,來吃飯吧。 「你不能說話嗎?」我試著問她。 是,我小時候聲帶就壞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嗎?」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讓你心臟都要裂成兩半。 羊男是個好人,不過他非常怕爺爺。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視著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個瞬間就從房間裡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風似的飄飄然地消失,我連關門聲都沒聽到。 食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嚨連一半都吞不下去,覺得好像要把鉛塊塞進胃裡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逃出這裡。圖書館地下居然有這樣的迷魂陣,是絕對的錯誤。同時誰吸誰的腦漿也是不能容許的事。況且也不能讓母親發瘋,讓白頭翁餓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麼才能從這裡逃出去時,我簡直束手無策。腳上掛著腳鐐,門被鎖著,而且縱然可以逃出這個房間,又怎麼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陣呢? 我歎了一口氣,又哭了一陣子,我的個性非常脆弱,經常都只想著母親和白頭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一定是被狗咬過的關係。 哭了一會兒之後,想起那位美麗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轉,只能盡力去做可以做的了,總比什麼也不做好得多。何況羊男和美麗的少女也不是壞人,機會總會來到吧。 我拿起〈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伏案翻閱起來。為了掌握機會,首先不得不裝作柔順的樣子-這麼說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本來個性就非常柔順啊。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是以土耳其古文寫的,非常難懂的書,可是說也奇怪,居然能夠流暢地讀下去,而且讀過的地方從頭到尾都記進腦子裡去了。頭腦好實在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沒有一點不瞭解的地方,我終於可以領會那些人的心願了,只要一個月之內能變聰明,那怕腦漿被淋淋淋地吸光,他們也心甘情願了。 我一面翻閱著書,一面變成了收稅束伊凡阿爾姆多哈(其實名字比這更長),腰配半月刀,走在貝克巴格達街上,收集稅款,街上像沉澱的河川似的,籠罩著雞的氣味,煙草和咖啡的味道。賣水果的賣著從來沒見過的水果。 哈休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三個妻子五個孩子。他養了兩隻鸚鵡,鸚鵡也不比白頭翁差,長得相當可愛。變成哈休魯的我,和三個妻子也有幾段愛的場面。這種事,總覺得好奇怪。 九點半時,羊男帶了咖啡和餅乾過來。 「唉呀呀!真佩服,你已經開始用功起來了啊。」 「嗯,羊男先生。」我說:「蠻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不過休息一下喝咖啡吧。一開始就用心過度,以後可就麻煩大了。」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餅乾,嘰哩咋啦。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腦漿被吸掉到底是什麼感覺?」 「噢,這個嘛,沒有想像的那麼壞喲。就好像啊,頭腦裡面糾纏不清的線團,被嘶地抽掉一樣。因為畢竟還有人要求再來一次呢!」 「哦,真的嗎?」 「嗯,差不多。」 「被吸掉以後會怎樣?」 「剩下來的一輩子,就恍恍惚惚地一面做夢一面過日子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更不會急躁不安,既不必再擔心時間,也不必再擔心習題做了沒有。怎麼樣?很棒吧?」 「嗯。」我說:「可是腦袋不是被鋸斷了嗎?」 「那當然會有點痛啦,可是,那一會兒就過去嘛。」 「真的嗎?」我說,總覺得太順利了。「那麼那位漂亮女孩的腦漿沒被吸掉嗎?」 羊男從椅子跳起來足足有二十公分,裝上去的耳朵搖呀搖地搖動。「你說什麼?什麼漂亮女孩?」 「拿東西來給我吃的那個女孩子啊。」 「奇怪!食物是我拿來的呀,那時候你正在呼呼大錘,我可不是什麼漂亮女孩喲。」 我腦筋又一團混亂,完了完了。 4 第二天傍晚,美麗的啞女再度出現在我房間。 她把食物放在推車上推來。這次的食物是脫魯香腸加馬鈴薯沙律,蒸魚和小豆苗菜沙律,外加一壺濃濃的紅茶。尊麻花紋的漂亮茶壺。茶杯湯匙也都是典雅精緻的樣子。 慢慢吃,不要剩下來喲。美麗的少女用手勢對我說。然後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妙得天空都快裂成兩半似的。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她說。她的話不是從我的耳朵,而是從我心中聽到的,感覺非常奇怪。 「可是羊男先生怎麼說你並不存在呢,而且……」 她把一根手指頭壓在小嘴上,命令我不要作聲。我沉默下來,我非常擅於服從命令,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特殊能力。 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對嗎? 「對呀。」我說。 所以不能因為羊男先生的世界裡沒有我存在,就說我根本不存在吧? 「嗯。」我說:「換句話說這各式各樣的世界都混在一起,有些部分互相重疊,有些部分卻不互相重疊。」 對了。美麗的少女說。 我的頭腦也不是完全那麼壞,只不過被狗咬過以後,有點偏差而已。 知道就好,快點吃飯吧。美麗的少女說。 「我會好好吃的,所以你能不能在這兒多留一會,」我說:「一個人好寂寞。」 她靜靜地微笑著,在床尾坐下,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一直注視著我吃晚飯,她看起來就像柔和的晨光中的玻璃擺飾似的。 「上次我看到過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著馬鈴薯沙律一面說:「跟你一樣年齡、一樣漂亮、一樣的味道。」 她什麼也沒說地微笑著。 「希望你能跟我母親和白頭翁見一次面,白頭翁非常可愛喲。」 她的頭稍稍動了一下。 「當然還有我母親也是。」我追加一句:「不過我母親太過於擔心我了。因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錯,而不是母親的錯,因此母親不應該那麼擔心我,因為狗……」 怎麼樣的狗?少女問道。 「好大的狗,戴著鑲有寶石的皮項圈,眼睛是綠色的,腳非常粗有六隻爪子,耳朵尖端裂成兩片,鼻子像曬黑似的茶色,你有沒有被狗咬過?」 沒有,少女說:不管這些了,你吃飯哪。 我默默地繼續吃晚餐。吃完之後把盤子收好,開始喝紅茶。 晦!少女說。我們離開這裡,一起回去你母親和白頭翁的地方去吧! 「對呀。」我說:「可是逃不出這裡呀。門都鎖著,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陣,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會很慘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腦漿被吸掉嗎?如果你腦漿被吸掉的話,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搖搖頭,實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嚴重了。我既不願意腦漿被吸光,也不願意離開美麗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讓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個人一起逃啊。 「這倒很好。」我說:「什麼時候?」 明天。少女說。明天是爺爺睡覺的日子。爺爺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覺。 「羊男先生知道嗎?」 他不知道。不過這要羊男先生自己決定。 「對。」我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美麗的少女說。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訴羊男先生。 我點點頭。然後美麗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從只打開一點點的門縫中飄飄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開始讀書時,羊男就拿著一個裝了甜甜圈和檸檬汁的託盤進來。 「念得順利嗎?」羊男說。 「嗯,羊男先生。」我說。 「俄帶了上次跟你說過的甜甜圈來了,剛剛炸好,趁著脆脆的趕快吃。」 「謝謝你,羊男先生。」 我把書整理好,開始咬著甜甜圈吃,確實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樣?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這麼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裡也找不到。」我說:「羊男先生如果開一家甜甜圈店,保證生意興隆。」 「嗯,我也曾經這麼想過,如果開得成的話那該多好啊。」 「一定開得成的。」 羊男在床上剛才美少女坐過的同一個地方坐下。從床邊垂下短短的尾巴來。 「可是不行啊。」羊男說:「誰都不會喜歡我,我長得這麼奇怪,牙齒也幾乎沒刷過……」 「我可以幫助你呀,我來賣、洗盤子、把餐巾、算錢。羊男先生只要在後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這倒是可以。」羊男頗落寞地說,他想說什麼,我很瞭解。 (不過最後我還是會留在這裡,挨柳條鞭打,你再過不久腦漿就要被吸掉了,還有什麼好說……)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著託盤走出房間。我好幾次想把逃走的計劃告訴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話便又打住了。不管怎麼樣,明天一到,什麼事都會有個了斷。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讀著讀著,我又變成了收稅吏伊凡阿爾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達的街上巡迴走著,傍晚喂喂兩隻鸚鵡,夜空掛著剃刀似的細長月亮。遠方傳來有人吹笛子的聲音。黑奴在房間裡燒起香,並用蒼蠅拍在我周圍趕著蚊子。 我三個妻子中的一個,就是那啞巴美少女,正在床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說,我要去喂鸚鵡。 鸚鵡不是剛剛喂過嗎?美少女說。 哦?是嗎?我說。我老是在想著鸚鵡。 她脫掉衣服,我也脫掉衣服。她的身體滑溜溜的,氣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線。笛子聲音還繼續不斷。我在掛了蚊帳的大床上擁抱她。床像停車場那麼大,隔壁房間鸚鵡在叫著。 月色真美。過一會兒美少女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對呀,我回答。「新月」這字眼好像似曾相識。我喚了僕人來,躺在床上抽起水煙。 新月這字眼好像聽過啊。我說。可是卻想不起來。 新月的夜晚降臨時候,美少女說。很多事情都會弄清楚的。 確實像她說的。新月的夜晚來;臨時,很多事情自然會搞清楚的。 於是我就睡了。 5 新月的夜晚,像瞎眼的海豚一般,悄悄來到。 不用說圖書館的地下,是深得看不見天空的。可是那深深的藍墨水似的黑暗,卻穿過重重鐵門和迷魂陣,靜悄悄地把我團團圍住。總之新月的夜晚來臨了。 傍晚時分,老人來檢查我讀書的進展情形。他穿著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衣服,腰上依然插著那柳條。他看過讀書的進度之後,好像覺得相當滿意。因為他滿意,所以我也有點高興。 「嗯,不錯!不錯!」老人說著,抓抓下顎。「比我想像的進展得快,真是個乖孩子。」 「謝謝誇獎。」我說。我非常喜歡人家誇獎。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老人說著就此打住,一直凝視著我的眼睛。老人看了我很久。我好幾次想避開他的眼光,卻避不開。老人的一對眼睛和我的一對眼睛好像被什麼東西纏結起來似的,不知不覺之間,老人的眼睛愈張愈大,房間的牆壁,被眼球的黑和白整個覆蓋了。上了年紀磨損混濁的黑和白。在那之間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最後終於像退潮似地,眼球又縮回去。老人的眼窩再度斷然收回。我閉上眼睛,終於松了一口氣。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就可以早一點離開這裡,其他的事別亂想,好不好?」 「好。」我說。 「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老人說。 「母親和白頭翁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試著問看看。 「整個世界都安然無恙地運轉著。」老人說:「大家都在想著自己的事,直到那個日子來臨以前,大家都在繼續活著。你的母親是這樣,你的白頭翁是這樣,大家都一樣啊。」 不曉得他在說什麼,不過我還是點頭說「是」。 老人出去三十分鐘之後,美少女像平常一樣悄然走進房間。 「是新月的夜晚對嗎?」我說。 是的。美少女安靜地說,悄悄在床尾坐下。由於新月的黑暗,我的眼睛紮紮地刺痛。 「真的今天要逃出這裡嗎?」我問。 美少女默默點點頭。她看起來非常疲倦的樣子。臉色比平常談,後面的牆壁仿佛可以薄薄地透視過去。她身體裡的空氣微微地震動著。 「你不舒服嗎?」 有一點。她說。因為新月的關係。一到新月,很多事情都會開始不對勁。 「可是我沒怎麼樣啊。」 她微微一笑。你沒怎麼樣,所以沒問題呀,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會打算,所以你只要為你自己打算好了。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少女說。真的,你已經變強了,以後還會變得更強,強得誰也勝不了你喲。 「真的嗎?可是我不覺得啊。」我說。 羊男先生會帶路,我一定會在後面跟著來,所以請你先逃吧! 我點點頭,少女便像被吸走了似地消失無蹤。少女消失以後,我非常寂寞,覺得今後好像再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九點鐘以前,羊男端了一整盤甜甜圈來。 「晦!」羊男說:「聽說今天晚上要逃出這裡呀?」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吃驚地問。 「有一個女孩子告訴我啊,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喲,這一帶有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一點都不知道。是你的朋友嗎?」 「嗯,是啊。」我說。 「我真希望也有那樣的朋友。」羊男說。 「只要從這裡逃出去,羊男先生也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我說。 「要是這樣就好了。」羊男說:「因為搞不好你跟我都要遭殃啊。」 「對。」我說。所謂淒慘的情況到底有多淒慘呢? 接下來我們兩個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雖然一點食欲都沒有,還是勉強吃了兩個甜甜圈。羊另一個人吃了六個,真不得了。 「要做什麼以前,必須先把肚子填飽。」羊男說。然後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著的砂糖,嘴邊全是砂糖。 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掛鐘敲了九點。羊男站起來,揮揮衣服袖子,讓衣服更貼身些,是出發的時候了。 我們走出房間,走在陰暗的迷魂陣似的走廊。為了不要吵醒老人,我們努力不發出腳步聲。我在半路上把皮鞋脫掉丟在走廊的角落裡。雖然把剛花了兩萬五千元才買到的皮鞋丟棄,實在可惜,但是也沒辦法。再怎麼說,我都不應該誤闖進這奇怪的地方的。皮鞋掉了,母親一定會非常生氣吧?如果向她說明,是為了免於腦漿被吸掉才丟掉的,她大概也不會相信吧?不,一定不行,她會認為我是掉了鞋子以後,為了瞞她而隨便編的謊話吧?那倒也是,誰會相信在圖書館的地下室腦漿會被吸掉呢?說出真正的事實卻沒有人肯相信,一定非常難過吧。 跋涉到鐵門之前的漫長道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羊男在我前面走著,羊男比我矮半個頭,因此羊男那裝上去的耳朵,就在我鼻子前面上下搖擺著。 「晦,羊男先生。」我小聲問他:「我現在回去拿鞋子行不行?」 「什麼?鞋子?」羊男吃了一驚地說:「這不行啊,把鞋子忘掉吧,腦漿不是比鞋子重要得多嗎?」 「是。」我說,於是我把鞋子忘了。 「老爺爺現在雖然睡熟了,可是那個人一看就是非常敏感的人,還是多注意一點好。」 「是。」我說。 「路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大聲叫嗅。如果他醒了追過來,我就什麼也幫不上了。被那柳條一抽,我就毫無辦法抵抗。」 「那是特別的柳條嗎?」 「這-我也不清楚。」說著羊男考慮了一下。「可能是非常普通的柳條吧?我不太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 「噴!」過一會兒羊男問我說。 「什麼事?」 「你那雙皮鞋,忘了沒有?」 「噢,忘掉了。」我說,可是他這麼一問,我又想起我那雙皮鞋了。那是母親送我的生日禮物,一雙非常重要的皮鞋。會發出咯吱咯吱舒服的聲音的有氣派的皮鞋。我掉了它,或許母親會虐待白頭翁也說不定,因為她覺得白頭翁很討人厭。 其實白頭緒一點都不討人厭,白頭翁很安靜而乖巧,比起狗靜多了。 狗。 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為什麼大家都在養狗呢?為什麼大家不養白頭翁呢?為什麼我母親那麼討厭白頭翁呢?為什麼我要穿那麼高級的皮鞋上圖書館呢? 我們終於來到鐵門的地方。新月的黑暗似乎更加濃重了一些。 羊男在兩邊的手掌吹了一口氣,手一下握緊一下張開。然後把手插進口袋裡,悄悄拿出一串鑰匙,然後看看我,微微一笑。 「不能不放輕一點。」羊男說。 「是啊。」我說。 沉重的鐵門鑰匙吱咯一聲開了,雖然聲音很小,還是讓身體沉重地一震。停了一會兒,羊男悄悄推開門。門後完全的黑暗,像柔軟的水似的壓過來。新月使得空氣失去了調和。 「不用擔心。」說著羊男拍拍我的手腕。「一定會順利的。」 是嗎?真的會很順利嗎? 6 羊男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撥開開關。黃色的光線悠悠地照著階梯。樓梯上面就是那莫名其妙的迷魂陣了。 「晦,羊男先生。」我問他。 「什麼事?」 「你知道那迷魂陣怎麼走嗎?」 「我想大概想得起來吧。」羊男沒什麼自信地說:「這三、四年沒走過,所以不敢說,不過應該可以弄清楚吧。」 雖然我變得非常不安,可是一句話也沒說,現在再說什麼也沒有用。結果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羊男和我腳步沒出聲地悄悄爬上樓梯。羊男穿著一雙舊網球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打赤腳。羊男走在前面,手電筒只照著他自己前面,因此我只能在一片漆黑裡前進。老是撞到羊男的屁股。羊男腳比我短得多,我走的速度總是比他快。 階梯冷冷的,濕濕的,石階棱角已經磨圓了,好像幾千年前就有的階梯似的。空氣裡沒什麼氣味,但有些地方卻明顯地具有層次,因層次不同密度和溫度也不同,下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大概是害怕得沒有多餘的心情去注意吧。有時好像踩到蟲子,軟綿綿的,或硬綁綁的,腳底可以感覺得到。因為暗暗的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大概是蟲子吧,不管是什麼,都令人覺得非常不舒服。還是應該穿鞋子才對。 花了很長的時間爬到樓梯盡頭時,我和羊男都松了一口氣,腳都凍僵了。 「真是不得了的樓梯啊。」我說:「下來的時候倒不覺得有這麼長。」 「這以前是個井。」羊男告訴我說:「不過水都乾枯了,只好改做其他用途。」 「哦?」我說。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有這麼回事。」 然後我們站上去,朝著大成問題的迷魂陣前進。在第一個岔路,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向左走。 「有沒有問題呀?」我還是很擔心地試著問他。 「噢,沒問題,錯不了,是這邊。」羊男說。 我還是覺得不安。迷魂陣的問題點,在於你若不走到盡頭,就不會知道那選擇是正確還是錯誤。而當你走到底,發現是錯的時候,卻已經太遲了。這就是迷魂陣的問題點。 羊男好幾次迷惑了,退回來,再往前走。有時候站定了,用手指在牆壁上抹一把試試看,或耳朵貼在地上聽一聽,或和在天花板做巢的蜘蛛喃喃低語什麼,或聞聞空氣的味道,羊男或許具有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的記憶回路。 時間一刻一刻地溜走,好像快要天亮了。羊男偶爾從口袋掏出手電筒,確定一下時間。 「兩點五十分。」羊男說:「不久新月的力量就愈來愈弱了,要提高警覺喲。」 被他這麼一說,真的覺得黑暗的密度已經開始變化了。眼睛的刺痛仿佛也減輕了一些。 我和羊男加緊趕路,說什麼也要在天亮以前趕到最後一扇門才行。要不然老人醒過來,發現我和羊男失蹤了,立刻從後面追來,我們就完了。 「來得及嗎?』我問羊男。 「嗯。沒問題,接下來的路我都想起來了,你不用擔心,一定讓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吧!」 羊男確實好像想起來怎麼走了,我和羊男從一個轉彎到一個轉彎地脫出迷魂陣,最後終於來到筆直的走廊,羊男的手電筒光線照到走廊盡頭,隱約看得見門了,從門縫裡透進淡淡的光線。 「你看,我說的對吧。」羊男得意洋洋地說:「來到這裡就沒問題了,接下來只要從那扇門走出去就行了。」 「羊男先生,謝謝你。」我說。 羊男從口袋掏出鑰匙串,把門鎖打開,門開處就是圖書館的地下室。電燈從天花板垂下來,那下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老人,正注視著這邊。老人身旁坐著一隻大黑狗,脖子上套著鑲有寶石的頸圈,眼睛是綠色的。正是以前咬過我的那只狗,狗咬著血淋淋的白頭翁,緊緊地咬在牙齒之間。 我不由得得悲痛地大叫一聲,羊男伸出手來扶著我。 「我在這裡等了很久了。」老人說:「你們好慢哪。」 「老師,這因為為種種原因……」羊男說。 「嚇!少說話!」老人大吼一聲,從腰間抽出柳條,在桌上啪嗟打了一下,狗豎起耳朵,羊男閉嘴不說,周圍一片寂靜。 「好哇!」老人說:「看我怎麼來修理你!」 「你不是在睡覺嗎?」我說。 「呵呵。」老人冷笑道:「自作聰明的小子,是誰告訴你的啊,我可沒那麼好騙,你們在想什麼,我還摸不透嗎?」 我歎了一口氣,真是沒那麼容易啊。結果連白頭翁都犧牲掉了。 「你這傢伙。」老人用柳條指著羊男說:「我非把你撕成一片片丟進洞裡喂蜈蚣不可。」 羊男躲在我後面全身發抖。 「還有你!」老人指著我:「我要把你喂狗,只留下心臟和腦漿,身體全部讓狗咬碎直到血肉模糊像泥巴灘在地上樣為止。」 老人樂得大笑,狗的綠眼睛開始閃閃發光。 這時我發現被咬在狗的牙齒之間的白頭翁,好像漸漸膨脹起來,白頭翁終於脹得跟雞一樣大,簡直像千斤頂似的,把狗的嘴巴脹大裂開,狗想要哀號,卻太遲了,狗的嘴巴裂了開來,霎時只聽見骨頭飛散的聲音,老人趕緊用柳條打白頭翁,可是白頭翁依然繼續膨脹,這下竟把老人緊緊地逼到牆邊,白頭翁已經變得跟獅子一樣大,而整個房間都覆蓋在白頭翁堅固的翅膀拍撲之下了。 快,趁現在逃出去呀!後面傳來美少女的聲音。我吃驚地回頭看,後面卻只有羊男,羊男也好像發愣地往後看。 快,快點逃啊!又再聽見美女的聲音。我拉起羊男的手,向正面的門跑,然後打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外面。 早晨的圖書館裡沒一個人影。我和羊男跑過走廊,撬開閱覽室的窗子逃出圖書館。然後繼續拼命跑,直到喘不過氣來,終於跑累了,趴倒在一個公園的草地上。 當我醒過來時,卻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羊男已經無影無蹤。我站起來,大聲喊著羊男,卻沒有回答,天已經大亮,清晨的一線陽光正投射在草木的枝葉間。都不知道羊男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早餐在等我。 「早啊。』母親說。 「早安。」我說。 於是我們吃起早餐。白頭翁也正安詳地啄著飼料。簡直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關於遺失的鞋子,母親也沒說什麼。母親的側面看起來比平常稍微憂愁的樣子,不過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吧。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過圖書館。也曾經想過再到那裡一次,去確定一下地下室的人口,可是我已經不想再接近那裡了。每次一到黃昏只要看見圖書館的建築物,就會裹足不前。 偶爾會想到留在地下室的那雙新皮鞋,還有想起羊男,想起美麗的少女,不過不管想多少,我還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就在迷迷糊糊之間,我已日漸遠離那地下室。 到現在,我那雙皮鞋一定還放在地下室的角落裡,羊男一定還在這地面的某個地方流浪著,一想到這裡就覺得非常悲哀。我所做的事,真的對嗎?我連這點都沒信心。 上星期二,我母親死了,舉行過一個安靜的小葬禮,我就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現在,在淩晨兩點鐘的黑暗中,想著圖書館地下室的事。黑暗的深處非常深,簡直像新月夜晚的黑暗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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