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怎麼辦? | 上頁 下頁
九〇


  他就是這樣說話行事的,他的事情多得沒底,卻全跟他私人無關,他根本沒有什麼私事,這誰都知道。可是他到底有什麼事情,圈子裡的人也不知道,只見他忙個沒完。他很少在家,老是跑來跑去,四處奔波,步行的時候多。而他家裡也斷不了人,有一些老朋友,也有不少新相識。因此他給自己規定兩點到三點之間總要在家,好利用這段時間談。工作和吃午飯。但是他常常幾天幾天地不在家。那時就由他的一位朋友待在他家裡替他接待來訪者,這人對他絕對忠誠,卻總是緘默無語,猶如一座墳墓。

  我們看見他坐在基爾薩諾夫書房中閱讀牛頓對《啟示錄》的解釋以後,約莫已過了兩年光景,他離開了彼得堡,他告訴基爾薩諾夫和其他兩三位密友說,他在這兒再也無事可做,能做的他都做了,再過三年左右他才能再有事可做,今後這三年是他的空閑時間,他想著利用這段間。採用他覺得合適的方式來給未來的活動做些準備。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曾經返回他原先的田莊,賣掉了他留下來的土地,得到三萬五千盧布,上了一趟喀山和莫斯科,把將近五千盧布分發給了那七名受他接濟的學生,好讓他們能夠完成學業。從此他的這段真實可信的故事就結束了,至於他離開莫斯科以後的去向,那誰也說不清了。在他失去音訊的幾個月裡,比大家更多瞭解他的人也不再為他保密了,把他在我們中間生活時按照他的要求一直沒講過的事情都透露出來。我們圈子裡的人這才知道有好幾名學生靠他接濟,才知道了我上面講過的有關他私人方面的大部分的事情,還知道了許多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遠沒有把一切解釋清楚,甚至什麼也沒有解釋明白,只是將拉赫梅托夫描繪成一個使我們這圈子人都感到更為神秘不解的人物。這些故事或者以其怪誕離奇而令人驚詫不已,或者跟圈子裡的人對他的看法完全相悖,我們總認為他對兒女私情十分冷漠,他沒有一顆屬￿他個人的心,能為私生活的體驗而怦然心動(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在此處把所有這些故事都講述出來顯然不得體,只引用其中的兩個,兩類當中各引用一個:一個屬￿不合情理的一類,另一個是跟圈子裡的人原先對他的看法相悖的一類。我從基爾薩諾夫所講的故事中來挑選吧。

  在拉赫梅托夫第二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離開彼得堡之前一年,他對基爾薩諾夫說道:「請給我大劑量的治刀傷的創口貼藥膏。」基爾薩諾夫給了最大的一罐,他以為拉赫梅托夫要把這藥送給本工作坊或其他易受刀傷的工匠的作坊。第二天早晨,拉赫梅托夫的女房東驚恐萬分地跑來找基爾薩諾夫,說:「醫生老爺,我不知道我那位房客出了什麼事啦:他的房門上著鎖,半天不出來,我往門縫裡一看,他整個兒人倒在一攤血裡。我喊起來,可他隔著房門對我說:『沒關係,阿格拉費娜·安東諾夫娜。』什麼沒關係!救救他吧,醫生老爺,我怕出人命啊。你知道,他對自己下毒手。」基爾薩諾夫急急忙忙趕去。拉赫梅托夫打開房門,開朗地微笑著,笑中有一絲苦澀,基爾薩諾夫看到了一件不止會叫阿格拉費娜·安東諾夫娜驚奇無奈的怪事:拉赫梅托夫整件內衣(他只穿一件內衣)的後背和兩側衣襟都沾滿了血,床底下有血,他睡的氈褥子上也有血。原來氈褥子上紮著幾百枚小釘,釘子帽向下,釘子尖朝上,從氈褥子下面伸出將近半俄寸長,拉赫梅托夫在這些小釘子上躺了一夜。「這是怎麼回事?哪能這樣幹,拉赫梅托夫?」基爾薩諾夫驚恐地說。——「一個試驗。需要這樣。當然是不合情理,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我看我能吃得住。」足見除了基爾薩諾夫看到的之外,女房東大概還可以大量地講出拉赫梅托夫種種奇聞邊事來。但是這位心地純樸、衣著寒酸的老太太疼愛他,簡直達到發瘋的程度,從她那兒當然什麼消息也得不到。就是這一次她跑去找基爾薩諾夫,也完全是拉赫梅托夫自己讓她去的,好叫她放心:她以為他是想自殺,竟痛哭不已。

  過了兩個來月,拉赫梅托夫有一個星期或者一個多星期下落不明,可是當時誰也沒理會,因為失蹤幾天在他並不罕見。這是五月末的事。現在基爾薩諾夫講出了下面的故事,講明拉赫梅托夫怎樣度過這許多天的。這是拉赫梅托夫生平的一段愛情插曲。戀愛來源於一起事故,這起事故足以表明他不愧為尼基圖什卡·洛莫夫的稱呼。一天,拉赫梅托夫從帕戈洛沃一村步行進城,一邊走一邊沉思,照他的習慣,眼睛多半望著地上。走到林學院附近,傳來一個女人的絕望的驚叫聲,他一下子從沉思中猛醒過來。他一看,一匹馬駕著一輛輕便車飛奔過來,車上坐著一位太太,她自己趕車,卻駕馭不住了,韁繩拖在地下,那馬離拉赫梅托夫只有兩步遠了。他奔到了路當中,可是馬已經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沒能抓到韁繩,只來得及扳住馬車的後軸,把車子煞住了,可他也跌倒了。人們跑來幫太太下車,扶起拉赫梅托夫。他的胸部有好幾處傷,主要的是車輪刮掉了他腿上一大塊肉。太太清醒過來以後,派人把他送往自己的別墅,別墅離出事地點不過半俄裡遠。他也同意了,因為他感到虛弱無力,但是他要求一定去請基爾薩諾夫,不請任何其他的醫生。基爾薩諾夫認為胸部的受傷處雖不要緊,但卻使得拉赫梅托夫失血過多而虛弱不堪。他躺了十來天。那位被救的太太當然親自看護他。他虛弱得任什麼別的事也不能做,只能跟她談談天,反正這段時間也是白費了,兩人越談話越多,談興越濃。太太是一位十九歲左右的寡婦,一個聰明、正派,不算貧窮,一般來說完全能夠自立生存的女人。拉赫梅托夫那些火一般的話語當然沒有涉及愛情,但卻使她聽得入了迷,「我夢見他被光輪環繞著」——她對基爾薩諾夫說。他也愛上了她。她從他的衣著和種種方面看,認定他是個身無分文的赤貧的人,因此當他在第十一天起床下了地,說是可以回家去的時候,她便酋先向他表白愛情,並且提出結婚。「我對您比對別人更加坦率。您看,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利把任何人的命運跟我自己拴在一起的。」「對,這是實話,」她說,「您不能結婚。不過您還是可以愛我到必須離我而去時。」——「不,我連這個也不能接受,」他說,「我應該抑制住我心中的愛情。對您的愛會拴住我的雙手,就是不戀愛,我的手也不能很快地鬆開,已經給拴住了。但是我一定要鬆開,我不應該戀愛。」這位太太後來怎麼樣了?她的生活應當發生一次轉折,她大概自己也變成一個特別的人了吧。我本想打聽的,可是我至今還不知道,基爾薩諾夫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他自己也不知她的下落。拉赫梅托夫請求過他別再跟她見面,也不要查問她的情況:「如果以後我猜想您會知道她的什麼消息,我就忍不住要問起您,而這樣做又不妥。」聽到這個故事,大家才回憶起來,當時拉赫梅托夫有一個半月或兩個月也許兩個多月比平日更加陰鬱,無論人家怎樣指責他那可惡的弱點,即抽煙,他也不再激昂慷慨地埋怨自己,人家用尼基圖什卡·洛莫夫的名字討他歡心,他也不再有那開朗甜蜜的笑容了。我記起了更多的事:我們初次談話後沒多久,他就喜歡上了我,因為我跟他單獨相處時總愛跟他開個玩笑。那個夏天,他跟我談話有三四次之多,在回答我的玩笑話時,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的話:「好,可憐我吧,因為我也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渴望生活的人啊。」接著又補充道:「算了,沒什麼,會過去的。」事情也確實過去了。可是有一次,在深秋季節,我跟他開玩笑過多,深深地觸動了他,又引發他說出了這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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