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車駛出歧阜市來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製作名產的雨傘鋪子,看樣子這一帶是座小鎮。

  車停在一間雜貨店門前,裡面站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師」。道子來這裡學裁縫和插花。道子曾說過這位「老師」是歧阜市唯一對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這裡轉交給道子的。

  「對不起,我是從東京來的人。」

  「是嘛。」

  「想打聽一下澄願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這位婦女好像對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顧客後仍讓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著。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島。」

  「啊,是北島先生啊!」

  「承蒙您的關照了。」

  「哪裡,哪裡。」

  「我是來打聽道子的。」

  「道子怎麼了?」

  「沒有發生什麼事嗎?」

  「我沒聽到過什麼呀。」

  「她沒有離開澄願寺?」

  「我好久沒有去澄願寺了,不過這事——」

  「是嗎,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說她要離家出走,您不知道嗎?」

  「如果她在這裡,我不會把她藏起來的。」

  不料她用了這種尖銳的口氣,使我著實驚愕,我不由得往裡看了一眼,用白紙糊的拉宮。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盤問她的意圖。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說話了。

  「那麼,對不起告辭了,我到澄願寺去一趟。」

  上了車才發現把雨傘忘在那裡,澄願寺離這裡不遠,我讓車子在寺院門前等著。

  和裡院之間沒有拉窗的房間內,道子的養母一個人在做針線活兒,道子稱她為「敵人」。我九月份來過一次,這回是第二次。

  簡單地寒暄幾句後,她問道:「今天從哪兒來的?」

  「剛從東京來的。」

  「特地來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關於道子的事嗎?」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沒讓道子走出家門一步。」

  「怎麼,她在家裡?」

  「別看同樣的年齡,東京長大的女孩和這裡農村長大的女孩,如果你認為一樣就大錯特錯了,道子完全長大了,不准她一個人出門。」

  我聽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過我暫且不予理睬。

  「這一陣子她一直在家?」

  「是的,連買東西也不讓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離開。」

  「這麼說在這裡?」

  「怎麼了?」

  「道子沒發生什麼?」

  「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趕來了。」

  「是嗎,那麼請上屋裡來坐坐。」

  我在坐墊上坐下來,輕輕地低下頭,痛切地說道。

  「有件事必須向你道歉,也必須請你幫忙。」

  她默不作聲。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擔心就馬上趕來了——沒有發生離家出走之類的事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道子說過這種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電報是我打來的。」

  「喔,原來是你打來的,那時覺得納悶,道子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睡覺,是她收到的,叫她給我看看,卻躲躲閃閃,叫她念念,也只是哼哼兩句。她說搞不清,一點都搞不清怎麼回事,就把電報撕了。」

  這封電報如果讓養父養母他們知道內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說道子在家時。天啊,我竟幹了什麼!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寫著要離家出走。可我在電報竟當成真事給暴露出來了。

  原來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現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連做夢也沒想到不是真情,結果自己從昨晚到今天卻如此的張皇失措。

  「真是謝謝了,讓你費心了,還特地趕到這裡來。」

  「不,不,我應該道歉的。」

  難道我在把自己當做好人,道子當做壞人了嗎?

  「說實在的……」

  「道子自己怎麼想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由你親自問問她好了。」

  於是養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沒有聲音,我緊張起來。養母到隔壁房間去了。隔扇門拉開了。

  「您好,歡迎光臨。」

  像金屬絲那樣細的聲音,道子兩手扶地跪著。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顫,這一瞬間不是怒,不是喜,不是愛,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負荊請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這位姑娘,哪有一點還像一個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點還殘存著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只是痛苦凝縮成的形骸。

  臉上塗著白粉,乾巴巴的沒有一點人的血色,皮膚像幹魚鱗片似的皸裂著,雙目呆滯,像在凝視著自己心靈深處似的。身上穿著一件褪色發白的絲光棉襖。身上哪有一點光澤。

  我見到的不是我熱戀著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只是看到空虛,令人神傷。

  這種面貌,並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結構。這一個月來她給我來了十多封信,訴說每天和父母爭吵不休,每天傷心流淚。對我而言是一種空想的傷感,可是對道子而言,是一種現實的痛苦。現在空想正面對著現實,我們婚約的現實。

  我不明白是一種什麼樣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們的婚約把道子摧殘了。難以承受這種打擊,她才寫了那封信吧。

  一個痛苦的化身向我逼來,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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