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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


  ——充滿探索的世界

  文 / 汪正球

  本卷共收入川瑞康成自1914年(15歲)起至1971年(72歲),自初步文壇至取得巨大的文學成就後行將就木共50餘年間的掌篇小說20篇、短篇小說23篇,全面反映了作家掌篇小說與短篇小說的創作成就,展現了作家在此一創作領域中孜孜求索、精益求精的文學探索,是一部無論從題材上、主題上還是藝術探討上均極具代表性的小說選集。

  首先,讓我們從創作時間即作品問世的角度,結合其題材、藝術特色觀察一下這40餘篇代表作。

  短篇《招魂節一景》發表於1921年,是年川端就讀于東京帝國大學,他的這一部描述馬戲團女演員悲苦生活的小說深得恩師菊池寬賞識,從此作家充滿自信地邁上文學之路。《非常》(1924年)是作家失戀後對戀愛失意的絞心般的痛苦的虛構之作,其中不乏對孤兒情懷與人生空幻的感歎;《藍的海黑的海》(1925年)同為對戀愛失歡、人生失意的苦痛哀怨的過濾器。這些早期作品雖在藝術上尚顯嫩稚,但鋪陳了他整個創作生涯中的文學基調:悲苦、孤寞、憂鬱與感傷。從《藍的海黑的海》中我們還可窺見川端作為日本新感黨派運動的發起人之一,在文學上進行的初期探索;反映了一位飽具才氣的作家早年的浮躁、靈動與突破,是一個青年作家對西方未來派、立體派、表現王義、達達主義、象徵派等文學流派受其吸引並加以反思的過程。

  1926年,作家根據在伊豆湯島的行旅遊歷,寫作了《伊豆的舞女》,這是作家在吸收西方文學新的感性的基礎上,力求體現日本文學傳統的成功嘗試,是川端文學中新的里程碑式的力作。這部描寫一東京心靈孤寂的學生與伊豆舞女純潔而淡澹的戀情的作品,帶來了他文學上的巨大成功。這部作品在其問世之後,曾十數次被日本電影界改編、上映,由此可見其歡迎程序之深之廣。這部成名作,以對伊三清麗的山川風物清澄鮮活的描繪,以對情竇初開的舞女純真情懷的簡淡的勾勒,對孤寂學子憂鬱而又充滿同情愛心的敘述,構成一幅跟憂憤的現實與心靈相對應的清新、自然、善良的人情風俗畫卷;其中洋溢著的隱而欲發的淡淡的戀意,予人以無限的感思與遐想,令人不禁為之一掬感傷之熱淚。

  《女人殺女人》(1928年)是作者根據他在溫泉遊歷時傳說之殉情自殺故事寫就的。日本屢見不鮮的殉情故事在作者筆下得到了藝術的再現,其中對日本民間傳統工藝陶藝的描述予人以盎然的意趣。

  《仲夏的盛裝》(1931年)、《針、玻璃和霧》(1930年)和《水晶幻想》(1931年),是作家對西方意識流小說創作的仿學、探索之作,在創作主題上也試圖結合弗洛伊德氏的精神分析學說,是日本文壇較早出現的新心理主義作品。《仲夏的盛裝》敘述一名臨死的貧困男子囑託朋友省下辦喪事的錢為美麗的妻子置辦一套送喪的華麗盛裝的奇誕故事,表現了男性深層意識中的男性中心意識;《針、玻璃和霧》以一位精神接近失常的女子的狂躁不安的意識流活動表現了「戀父情結」等主題;而《水晶幻想》則通過一名石女透過三面棱鏡對研究優生學的丈夫、雄狗與不育的母犬交配等的觀照,反映女性潛存的生殖本能。這一打破時空界限,任由意識、幻想飛翔的實驗性手法,在其往後的重要作品《雪國》、《山音》、《睡美人》等中一再得以展現,反映了作家對意識流手法的獨特的成功的探求。

  作品《抒情歌》(1932年)、《慰靈歌》(1932年)則是作家對佛教的輪回轉世與萬物一如的哲學思想所進行的藝術再現。作者運用心靈交感這一頗具文學色彩的形式,描寫了一個深愛中的女子對死去的男子的充滿詩意的私語,文中充滿了仿佛來自佛國的花語、馨香,帶有濃烈醇厚的抒情色彩,其文采之旖麗、情摯之深厚,給人以難得的美感(《抒情歌》);而《慰靈歌》則通過幽靈再現的故事,展現了女性無比的美感與佛國的清涼,其中蘊含了作者對東方佛學的關切與造詣,體現了佛學中深蘊著的心靈學的神采。

  《禽獸》(1933年)是作者較為成功的一部表現虛無色彩的短篇小說。小說通過現實意義與意識流相結合的手法,描寫了一位養鳥人身邊的禽類相繼死去的故事,其中穿插著對賣身的舞姬千花子的回憶,造成一種令人頭暈頭眩的虛無、慘淡的意境。生之苦痛與死之衰無,反映了作者強烈的悲觀虛無的心理,且這一主題在《雪國》、《臨終之眼》中得到進一步延展。

  《意大利之歌》敘述了二戰期間一位日本戰爭醫學博士毀于自己的戰爭化學武器研究的故事,表現了作者對玩火自焚者的厭惡和對生的禮贊。博士的助手在死亡面前的無助與劫後餘生的驚喜、興奮,互為映襯,尤其是她歡樂得想唱歌的心境,更是對生之依戀、飽贊。從生與死這一意義而言,也許《抒情歌》、《慰靈歌》中不乏對死後的天國與靈魂的彩繪,但《意大利之歌》則是一首地地道道的生命之歌、青春讚歌。

  《虹》(1934年)描寫的是作家十分熟悉的、熱情關切的舞女們的台後生活與戀愛故事。蘭子的失意與出國謀生,花子的沿街賣藝,綾子的心願難道與銀子的自殺,等等,這一連串辛酸的故事,展現了傳統日本舞走入低潮期時舞女們無著無落、漂泊不定乃至只好走向自殺的悲苦命運,作者對她們的命運飽含同情之心,就像當年對伊豆的舞女充滿愛心一樣。只是這東京淺草區的背景再也不如伊豆般可親,舞女們的命運比伊豆的流浪藝人更為悲慘而已。這是舞女的悲哀,是時代的悲哀,也是作家的悲哀與無奈。

  《夕陽下的少女》(1936年)同樣描寫了一個悲劇故事:海邊小鎮療養院區內的一對情同手足的姐弟投海自盡了。弟弟的不治之症使看護的姐姐也深感人生的絕望。本是同根生,相依難為生。作者把這一美麗淒惻的悲劇故事放在充滿陽光、松蔭和漁夫曲的海濱,更加烘托出其深刻的痛苦和對命運的無奈。這一無奈,正是作家所領悟到的對美的幻滅的無奈、人生無常的無奈。

  《重逢》(1946年)重新彈唱了上述基調。故事描寫一對情人在二戰失敗後的東京的廢墟上相逢的故事。戰爭之火也焚盡了他們往日的繾綣舊情,重逢已無所謂歡樂與悲傷。且不說青春不再、美貌不再、激情不再,光是面臨著生存的考驗,面對清散的軍人、回鄉的難民,哪還有小兒女的私情可言?作品中描述了這樣一個細節:她的和服露出鮮豔的絹裡和華麗的內衣,她毫不珍攝地把和服下擺拖曳在泥土上,「漸漸遠去,豔美得帶上幾許淒涼,漾出一縷縷纖細、悲愴、肉感的哀愁」。他倆走著走著,不知道說些什麼,她不言累也不言餓地跟著他,誰也不說住在哪裡。夜是一個黑暗的深淵,臨時木板房是他們唯一的歸宿。作品滲透出沉重壓抑的悲傷基調和莫可名狀的無奈之感,那一點點重逢時的戀情火花只是這無邊黑暗的一點點陪襯而已。

  同一時期的短篇《拱橋》、《陣雨》與創作於1971年的《隅田川》開篇的第一句就是:「你在何處?」這一劈頭蓋腦的茫然提問,使人頓墜雲裡霧裡。《拱橋》、《隅田川》似寫一位失母的孤兒的故事,《陣雨》亦似寫一位逝友的故事;然而其中的意味鮮明地表述了,我(作者)不知身在何處:無論是在古典的和歌中,還是佛國的慰藉裡,看似有自己的影子,又分明尋覓不著。我,這一存在,到底在哪裡迷失了呢?我又到何處去尋找到自己呢?作家通過幾篇小故事,描寫了人的喪失這一無邊無際的痛苦和虛空,委實令人心悸,耐人尋味。

  《再婚的女人》(1948年)寫一個再婚的女人,她先前的婚姻如死人的陰影投射在再婚後的夫妻之間,然而作為母親,她忍辱負重,懷著強烈的誠摯的愛子之心,終於盼來了女兒的長大、嫁人。作品歌頌了一位普通的、受盡生活磨難的母性的不屈不撓的堅韌品德。雖然作品中一直籠罩著壓抑的調子,卻讓人深味人性的偉力。《水月》(1953年)、《離合》(1954年)、《弓浦市》(1958年)描寫的同樣是人間悲歡離合的經歷、鏡花水月的故事、恍若隔世的舊夢……光陰的流逝,時勢的變遷,使人頓生虛幻之感。那舊時的悲苦辛酸仿佛給歲月過濾成一首舒緩的老歌,顯得那麼美麗、值得懷戀;而新的生活、甚至是新婚的生活、懷孕的日子,給人的竟是陌生、驚懼,這是何等的反差呀!(《水月》)舊時的情不再來,新添的情已難圓,這便是命運的捉弄!(《離合》)那曾經閱歷過的、驚喜過的、抉擇過的愛情歷經時光泥沙的沖刷掩埋已成葳蕤荒草中無從尋覓的古塚,這叫人何等茫然。(《弓浦市》)歲月之利刃削平了世事的紛爭,他們只有故鄉故土故園才是生命的根。這三部耐讀的短篇,飽含著作家的人生閱歷;而《水月》作為日本文學中的名篇,經大家譯筆的潤色,經劉振瀛老先生(他是學人老師的恩師)的字斟句酌,猶為酣暢可讀。此譯文《水月》,可謂難得的「雙壁」之作。

  《一隻胳膊》(1963年)是川端作品中的名篇,為作家晚年的創作的超現實主義代表作。作品閃現出溫馨宜人的青春肉體的迷人芳香,透射出老作家看似頹唐無奈實似飽含激情的心態。作品的故事乍看委實荒誕不經,也委實平易得出奇,簡單一句話就是一位老人跟一位少女的一隻玉臂共處了一個夜晚。這一頗具象徵性、暗示性的選材,使我們頓覺思路開闊、遊極九仞。作家一輩子寫女人,寫情竇初開的舞女(《伊豆的舞女》),寫追求自由卻不幸幻滅的藝妓(《雪國》),寫初戀的情人(《千代》),寫複明的純真盲女(《少女開眼》),寫彩虹般虛幻而美麗的異母三姐妹(《彩虹幾度》),寫母女三人的愛戀困惑(《東京人》),寫孿生姐妹的離合悲歡(《古都》),寫少女的純真(《睡美人》),還有離婚的女人、石女等等;卻意想不到,在他的晚年,竟意想天開地只寫一位少女的一隻胳膊,令人依依相惜的一隻玉臂,委實令人回味無窮。一輩子寫女人的纖弱、美麗、委婉、淚水與苦難,到了晚年,竟然全然拋開,高舉起一隻少女的胳膊,這其中蘊含著怎樣的深意呢?

  首先,在作品中旖麗橫陳的、流光溢彩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隻離開了少女的肩膀仍可呼吸、血脈流動的富有生命力和活力的生命,女性的圓潤美、女性的面龐與陰翳都仿佛集中在一隻手臂上,其光之柔和、色之鮮活、香之清麗、質之豐滿、聲之婉約、性之溫馨,無不活靈活現、絕美之至;同時,她脫離了母體,脫離了勾人遐思狂想的少女之軀,它作為獨立的存在,伊然是純美的發現。維納斯斷臂方顯出維納斯的氣質美,那只斷臂給東方的川端拾了起來,把有別於維納斯美的具有東方特質的美如成串的明珠連綴了上去。這的確是一種美的重建、美的再創。這種純粹而溫馨的觀念中的美,是東方獨有的、川端獨有的,是川端力圖對自己的美的追求的重塑和超越!

  下面,略談一下川端獨有的掌篇小說的創作。

  川端的掌篇小說短者二三百字,長者二三千字;他一共創作了140餘篇,自文學起步至離絕人世時止。較早的可推本卷中收入的《拾骨》為1914年,最末一篇為1972年發表的《雪國抄》,可謂是一串美妙精緻的藝術之珠,點綴著川端文學金碧輝煌的深廣殿堂。

  本卷所選的20篇作品,可謂是編選者對其整個掌篇小說世界的披沙瀝金。日本的川端文學研究會會長長谷川泉先生曾言:掌篇小說是「叩開川端文學之門的鑰匙」,並對其內容進行了細緻的分類,概括出21種之多,可謂研究精深。本卷中所選的作品大多為他早期的創作,其中《林金花的憂鬱》、《南方的火》、《少男少女和板車》為1923年所寫;1924年創作的選有《生命保險》、《蝗蟲與金琵琶》、《結髮》、《相片》;《靜靜的雨》作於1926年;《犬》與《處女作作祟》為1927年創作;《三等候車室》創作於1928年,1929年的創作中選有《窮人的情侶》、《日本人安娜》、《廁中成佛》、《采外景》。以上掌篇小說為作者的掌篇小說創作旺盛期的代表作。本卷中還選入《愛犬安產》(1935年)、《石榴》(1936年)、《五角銀幣》(1946年)、《竹葉舟》(1950年)。

  從題材上而言,川端的掌篇小說創作可分為四大部分。一部分是描寫孤兒生活及失戀心態的,如《拾骨》、《林金花的憂鬱》、《南方的火》、《生命保險》等;一部分是描寫或純真或哀婉的戀情的,如《蝗蟲與金琵琶》、《少男少女和板車》、《相片》、《處女作作祟》;一部分是表現下層人生活的,如《結髮》、《窮人的情侶》、《日本人安娜》、《竹葉舟》、《五角銀幣》、《石榴》;還有一部分是描寫社會百態、諷喻人生的,最典型的是《廁中成佛》,此篇的哲理性與芥川龍之介的《鼻》可相媲美。所選篇目反映出川端的創作中貫以繼之的意境美、簡約美,均為可細細玩味之作。

  綜觀川端先生的掌篇小說與短篇小說的創作,可以透視出作家無論是在題材上、藝術手法上、主題挖掘上都在一直進行著力求將西方新的創作手法融入日本、匯入日本古典美的大河中的孜孜探索。如果說現代派創作手法是槳,那日本的現實就是船,日本的女性便是河,她們共同徜佯在日本傳統的美的天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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