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四


  市子那欲言又止的舉動似乎也別有深意。佐山心裡很不高興。

  放完幻燈以後,佐山一言不發地出去洗澡了。洗完澡後,他也沒心思工作,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臥室裡。

  市子已猜透了佐山的心思,可光一卻還在眼巴巴地等著他出來。他向市子談起了印刷掛曆的計劃。

  「這套掛曆是對外國宣傳用的,因此,一月份可以用漂亮的松枝、梅花或帶雪的竹雪等各種照片。我打算用青竹,您看如何?二月用雪景,三月用古老的人偶,四月當然要用櫻花,而五月則用鯉魚的拓片。」

  「用鯉魚的拓片這個主意不錯。」

  「六月用水蓮或祭典大轎等,但不知情野先生要選哪一種……」

  「七月用剛才您看過的菊花焰火在夜空中開放的照片,八月用貝殼……」

  光一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

  「九月是秋草,十月是菊花,十一月是落葉,這一段時間以植物為主,但具體尚未最後確定。十二月準備採用古老教堂的照片,用羽子板市的或……」

  「這些全是由你一個人想出來的?」

  「不,其中不少是參考了清野先生的意見。」

  「清野先生說,封面要用白紙,然後只印上紅字的年號和公司名稱。」

  市子通過光一間接地瞭解到了昔日情人的消息,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丈夫不在場使她減輕了自己的負疚感。不知光一是否知道清野就是她從前的情人,那次在法國餐館光一雖有懷疑,但似乎並未向別的方面想。清野的名字從年輕的光一的口裡說出來,今市子感到了一絲溫馨。

  「你的設想不錯,不過,這些幾乎都與日本的漁業公司不沾邊兒呀!只有五月的鯉魚拓片……」

  「是的。夫人,您有好的想法嗎?」

  「這個……」

  市子猶豫著在清野的掛曆中加進自己的想法是否妥當。她沒有馬上回答。

  「我該走了。」

  光一似乎覺察到佐山有意躲起來了。於是,他開始收拾幻燈機。

  「再坐一會兒吧。」市子拿出一種名叫多摩河的點心請他吃。這種香魚形的點心裝在一只用竹皮做的船形盒子裡。市子又為他端來了茶水。

  「過一會兒,阿榮就該回來了,要是你走了的話,她不知會怎樣恨你呢!」

  「瞧您,又拿我開心。」光一漸漸地不再拘束了。

  「有什麼事我都想對您講。可是,當著先生的面,我也許說得太多了,惹他不高興了。」

  「嗐,哪兒的話!佐山是不會跟你一個年輕人一般見識的。」

  「可是,我在一旁發現佐山先生十分偏愛阿榮,他好像被阿榮的某些方面強烈地吸引著。」

  「你太高估自己的眼光了,佐山怎麼會……」市子一笑置之。

  光一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你是不是嫉妒……」

  「瞧您說的!」

  「不過,阿榮見我跟佐山的感情很好,確實有些不高興。」

  「是嗎?」

  光一唯恐惹惱市子,只是淡淡地又附和了一句:「我明白了。」

  送走光一以後,市子便去洗澡了。她身體浸在浴缸裡,心情也逐漸地平靜下來。

  光一脫口說出佐山被阿榮「強烈地吸引」這句話,使市子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她來到廊下,招呼保姆:「志麻,我洗完澡了。你把門鎖上睡覺吧。」

  「是。阿榮小姐還沒回來嗎?」

  「她回來時會按門鈴的,到時候你再起來吧。」

  「是。」

  「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總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

  保姆對市子這異乎尋常的口吻似乎很吃驚。

  從妙子那裡聽到阿榮的事使市子覺得她很可惜,而從光一那裡聽到的阿榮又令她起了戒心。

  其實,這也不能怪光一多嘴,主要是市子善於引人說出心裡話。她聽光一說,阿榮苦於市子的嫉妒心,不願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後來,光一還說出了阿榮趁酒醉,在出租車裡請求光一吻她的事。

  「吻過之後,阿榮全然不像個女孩子。她惱怒地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我的,不屬￿任何人!」

  「真討厭!」

  「她就是這樣沒有情調。」

  「我是說你!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感到慚愧嗎?我最討厭男人到處對人說自己跟誰接吻了。」

  誘人說話,隨後便勃然變色。市子忽然覺察到自己無意中露出了女人的本性。

  市子懷疑地想,阿榮既然能與光一接吻,那麼,她整日纏著佐山,勢必也會跟他……

  市子望著鏡中沐浴新出的自己。

  應該把阿榮的任性和強橫的行為原原本本地告訴佐山。男人不但不會瞭解這一點,反而往往會被迷住的。

  市子靜下心來,留意著阿榮的腳步聲。若是阿榮整晚都不回來,那就證明,市子已變成了她心目中的「壞伯母」,市子今後的生活從此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收留了兩個姑娘,而最終又被她們拋棄了。難道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嗎?

  然而,女人的善良天性又使市子更加憐惜和惦記這兩個純潔的姑娘,她再也坐不住了。於是,她搽了些雪花膏,起身去打開了方才讓保姆鎖上的大門。

  佐山在臥室裡搖響了叫鈴。

  樓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就著枕邊微弱的燈光,佐山抬眼看了看市子。

  「怎麼樣啦?」

  「他早就回去了。」

  佐山朦朧的目光中滿含著柔情,他溫言道:

  「我是說阿榮……」

  不錯,佐山問的人既可以理解為光一,又可以理解為阿榮。

  「她還沒回來。」

  看來,佐山一直在注意著樓下的動靜。大門鎖響了兩次,他一定是誤以為阿榮回來了。

  「不知她會什麼時候回來。這孩子太任性,真拿她沒辦法!」

  「她可不任性。她本來一直崇拜你,一旦遭到白眼,她就絕望了。」

  市子把薄被拉到身上,輕輕地合上了雙眼。

  「你是這樣看的?」

  「是她自己說的。」

  「那可靠不住。」

  「為什麼?」

  「……」

  「她絕不會說謊的!」

  市子睜開眼睛,盯住了丈夫的臉。

  以前,市子如一般的妻子一樣,從未留心注意過自己的丈夫。一來,沒必要窺視他的內心,二來,若想知道的話,只要摸摸自己的心就會明白的。

  可是這些日子,她卻常常胡思亂想,阿榮插在兩人之間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

  方才,光一說到與阿榮接吻時,市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嘴唇,旋即又避開了那張充滿青春活力的面孔。現在,丈夫的嘴唇上仿佛又疊現出阿榮那柔嫩的小嘴唇,市子恨不得把身旁的枕頭抽掉。

  丈夫對一個美貌少女懷有浪漫的幻想,並正為此而猶豫不定。無論如何,他是不願放棄阿榮的。

  為此,佐山有意將阿榮與市子緊緊地綁在一起,他是想通過市子來保持自己對阿榮的愛和期待。這一切並非是他早有預謀的,品行端正的丈夫只是有些無法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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