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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陌生的過路人。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不是過路時不跟蹤就會失去第二次見面機會的人。我說得似乎太玄妙了……」

  銀平想通了,任憑擺佈,毋寧說這是腳的醜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熱淚。讓澡堂女用一隻手支撐著修剪腳趾甲,把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暴露出來,這是銀平從來沒有過的。

  「我的話雖然有點玄妙,卻是真的啊。你有過這種經驗嗎?對陌生人當做過路人分手後,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許是在劇場裡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走下臺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儘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搭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絕,有時則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就只有把她殺掉了。」

  銀平最後說得過份了,猛然倒抽口氣。他掩飾過去似地說:

  「剛才所說的,有點言過其實。要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掛個電話,這多好,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動的啊。你喜歡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來,但是來不來就主聽客便,也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不覺得人生無常嗎?所謂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銀平盯視著澡堂女的脊背,只見她的肩頭隨著修剪趾甲動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畢,她依然背向銀平,躊躇了一會。

  「您的手呢?……」她回頭沖著銀平。銀平躺著把手舉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沒腳趾甲長得長哩。也沒有腳丫髒。」

  他不回絕,澡堂女也給他修起手指甲來。

  銀平明白,澡堂女對銀平越發厭煩了。剛才出言不遜,也給自己留下令人作嘔的感覺。跟蹤極至,真的就是殺人嗎?和水木宮子的關係僅僅是撿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第二次見面。就如同過路分手一樣。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離了,分別後就難以再見。追到絕境,卻沒殺人。也許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夠不著的世界裡消失了吧。

  久子和彌生的臉,鮮明地浮現在銀平的眼前,簡直令人吃驚,銀平把她們的臉同澡堂女的臉相比較。

  「你這樣周到,客人不再來才怪啦。」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聲音這麼悅耳動聽。」

  澡堂女把臉扭向一旁。銀平害羞似地閉上眼簾。從合上的眼縫裡,朦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銀平說著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搖了搖頭。銀平用力一拽。手中的鬆緊帶一伸縮,久子立刻滿臉飛紅。銀平直勾勾地望著手中的乳罩。

  銀平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幾歲?可能小兩三歲吧?如今久子的肌膚大概也像這澡堂女那樣變得白皙了吧。銀平身上飄溢出久留米產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銀平少年時代的穿著。這是由女學生久子身穿的青嘩嘰裙子的顏色引起的聯想。久子把腳伸進那青嘩嘰色的裙子裡。她落淚了。銀平的眼眶裡也鑲著淚珠。

  銀平的右手手指毫無力氣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銀平的手,右手拿著剪子,利索地修剪著。銀平覺得這是在母親老家的湖邊,和彌生手牽手地漫步冰湖上,銀平的右手是癱軟無力的。

  「你怎麼啦?」彌生說著折回岸上。銀平心想:那時如果緊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層之下了吧。

  彌生和久子並非過路人,銀平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並且有聯繫,隨時都可以見到。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跟蹤她們。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被迫離開她們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說。

  「耳朵?耳朵怎麼弄。」

  「給您弄弄,請坐起來……」

  銀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輕柔地揉著銀平的耳垂,將手指伸進他的耳朵裡,他就覺得手指在裡面微妙地轉動似的。掏出了耳朵裡的渾濁物,耳朵變得舒服了,還有多少蘊蓄著些香味。聽見微妙的細碎的聲音,隨著聲響又傳來微妙的震動。仿佛澡堂女用另一隻手輕輕地繼續敲打著伸進銀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銀平頓覺奇異,恍恍惚惚了。

  「怎麼啦?好像是個夢啊。」他說著掉過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將胳膊稍許偏向銀平的臉,重新將手指伸入銀平的耳朵裡,這回是慢旋轉了。

  「這是天使的愛的喃喃細語啊。我要把迄今凝結在耳朵裡的人間的聲音全都拂除,只想聽你那悅耳的妙音。好像人間的謊言也從耳朵裡消失了。」

  澡堂女將赤裸的身軀靠到赤裸的銀平身上,對銀平演奏出天上的音樂。

  「手藝太粗糙了。」

  按摩結束了。澡堂女給依然坐在那裡的銀平穿上襪子,扣上襯衣的鈕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帶。銀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褲腰帶和打上領帶了。銀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時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著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門口,一走出夜幕籠罩下的庭院,銀平看見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的幻影。有兩三隻秀眼烏連同各式各樣的蟲子一起掛在蜘蛛網上。青色的羽毛和可愛的白色的眼圈,鮮豔奪目,秀眼烏只要撲打翅膀,蜘蛛網絲也就會弄斷的吧。可是它緊緊地合起翅膀,掛在網上。看樣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會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網中央將尾部向著秀眼烏。

  銀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著黑黝黝的森林。母親老家的湖岸,夜間失火了,那裡正映現著這般情景。銀平仿佛被映現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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