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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你自己?」

  她朝他抬起兩隻困惑不解的眸子,他頓起憐憫之心,又親了她。別人送過她怎樣的防衛武器?教過她怎樣的道德準則?給過她怎樣的希望?她吃過母親的耳光,受過男人的強暴,徒有一副讓她受盡屈辱的美貌,如今又在她心靈上增添了令人震驚的痛苦。

  「我不該沖你發火,一來就應該對你和和氣氣的。」他說。

  她焦灼不安地看著他:「你真的不怨恨我,真的嗎?」

  「我不怨恨你。我一定幫你擺脫。」

  「你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把頭倚偎在亨利的肩上。他摩挲著她的頭髮。作一次偽證,他對這一念頭感到恐懼。可這又怎麼了?只立個偽誓又不會傷害任何人。要他去搭救梅爾西埃的腦袋,他實在不情願,可天底下有多少人本該掉腦袋卻都活得好好的!若他拒絕,若賽特一定會自尋短見;要不,無論怎樣,她的這一輩子都算完了。不,他不能猶猶豫豫;一方事關若賽特,而另一方則只是良心的不安。他手指擰著一綹頭髮。反正良心的安寧於人又沒有什麼好處。

  他早已想過,人要錯乾脆就錯到底。這次給他提供了一次蔑視他媽的道德的機會,這次機會不能錯過。他抽回手,撫摸著她的臉蛋。扮演狂人角色他確實不合適。之所以要去作偽證,那是因為他別無選擇,沒有旁的原因。「我怎麼會落到這一步?」他既覺得這十分符合邏輯,又絕對不可思議。他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般悲傷。

  亨利沒有給迪布勒伊寫信,也沒有與朗貝爾傾心交談。只要是朋友,那就意味著有事要先打招呼。可要辦成他這次須辦的事情,他必須單槍匹馬。如今決心已下,他不能反悔。他也不再感到害怕。顯而易見,他冒的是一次巨大的風險,很可能要進行多次對證,萬一證明他作的是偽證,那將是一件多麼轟動的醜聞!若戴高樂派或共產黨一派再添油加醋,豈不成了多味的佐料。對這次行動的嚴重後果他並不抱有幻想,對個人的前途,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跟特呂弗律師共同編造了梅爾西埃的所謂履歷。跨進預審法官辦公室的那一天,他心裡只不過稍有點兒亂。這間辦公室與成千上萬的辦公室沒有什麼差別,顯得比演戲的佈景更加不真實。法官與書記官只不過是一場抽象的悲劇的演員而已,他們在扮演各自的角色,亨利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在這裡,真理一詞毫無意義。

  「顯然,一個雙重間諜不得不向敵方有所表示。」他從容不迫地解釋道,「對此,你們跟我一樣都清楚。梅爾西埃要不連累自己就無法給我們以幫助,可他提供給德國人的情報都是經我們共同商定的。有關活動網的真正活動從來就沒有絲毫的洩露。如果說我今天還能在這裡,許多戰友能倖免于難,《希望報》能在地下傳播,那都多虧了他。」

  他說話時帶著充分的熱情,自感到是令人信服的。梅爾西埃臉上掛著微笑,印證了他的這一番話。這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小夥子,約莫三十來歲,神態純樸,那張臉長得也比較惹人喜歡。「然而,」亨利暗自思忖,「也許就是他出賣了波番爾或弗舒瓦,他還出賣過其他人,既不是為了愛,也不是出於恨,只是為了金錢。有的人被殺了,有的人自盡了,而他卻在繼續過著體面、富足和幸福的日子。但是,在這四壁之間,人們距離那個生生死死的世界是如此遙遠,以致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要判定一個雙重間諜與叛徒之間的界限,向來十分棘手。」預審官說道,「可您不瞭解,梅爾西埃不幸超越了這個界限。」

  他向執行員打了個手勢。亨利四肢發僵,他知道伊伏娜和莉莎在達豪集中營被整整關了十二個月,可從來沒有見過她倆的面。現在,他親眼看到了。伊伏娜是位棕發姑娘,似乎已經康復,莉莎長著栗色的頭髮,仍然皮包骨頭,面色蒼白,仿佛剛剛死裡逃生。即使可以報仇雪恨,但也難以還她以昔日的風姿。不過,她倆都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要在她們的目光之下撒謊,該是多麼艱難。伊伏娜開口重複了她倆的申訴,目光緊緊地盯著梅爾西埃的面孔。

  「1944年2月23日,我下午兩點與莉莎·佩魯在阿爾馬橋有約會。正當我走到她身邊時,三個男的向我們靠了過來,其中有兩個德國人,還有就是那個把我們指給他倆的人。那人穿著一件栗色外套,頭上沒有戴帽子,像今天一樣鬍子刮得乾乾淨淨。」

  「看錯人了。」亨利口氣肯定地說,「2月23日下午兩時,梅爾西埃和我一起在蘇特萊納,我們是前一天抵達那兒的,戰友們要將一些彈藥庫的平面圖交給我們,三天后,美國飛機轟炸了那些倉庫,那一天我們是與那幾個戰友一起度過的。」

  「可明明就是他!」伊伏娜說道,看了看莉莎,莉莎也說道:

  「就是他!」

  「您沒有記錯日期吧?」預審官問道。

  亨利搖搖頭:「轟炸是在26日,指示信號是24日發出的,22日和23日我都在那裡,這些日期不會忘記。」

  「你們肯定是在2月23日被捕的嗎?」法官朝兩位年輕女子轉過身子,問道。

  「對,2月23日。」莉莎答道。她們一副驚愕的神態。

  「那個告發你們的人,你們只見那麼一會兒,而且當時你們都很驚慌。」亨利說道,「我跟梅爾西埃工作了兩年,不可能把他與別的人搞混。我對他的瞭解向我擔保他決沒有出賣過兩個抵抗運動的女成員。當然,這只是個人的看法。但我可以起誓,1944年2月23日,他跟我一起在蘇特萊納。」

  亨利神情嚴肅地看了看伊伏娜和莉莎,她們倆絕望地面面相覷。她們確信那就是梅爾西埃,但也對亨利的誠實深信不疑。只見她倆眼睛裡閃現出驚恐不安的神色。

  「那麼,就是他的孿生兄弟。」伊伏娜說。

  「他沒有兄弟。」法官說道。

  「那麼就是那個人很像他,長得就像親兄弟似的。」

  「間隔兩年了,長得很像的人多著呢!」亨利說道。

  出現了一陣沉默。法官問道:「你們倆還堅持申訴嗎?」

  「不。」伊伏娜說。

  「不。」莉莎說。

  為了不對亨利表示懷疑,她們倆寧肯不相信自己那最可靠的記憶。但是,現在與過去在她們周圍搖晃,連現實本身也發生了動搖。她們的眼睛深處那般茫然困惑,亨利感到恐懼。

  「請您再看一遍,過目後簽上名字。」法官說道。

  亨利重讀了那頁打上字的紙。他的陳述一旦轉變成這種無情的風格,便失卻了一切分量。要他簽個名,這毫不礙事。但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位女子走出門外,心裡是多麼不踏實。他恨不得向她倆奔過去,可對她們沒有什麼可說的。

  這一天與別的日子沒有兩樣,誰也沒有從他臉上分辨出發過偽誓的神色。朗貝爾在走廊上與他相遇,沒有對他微笑,但這是出於其他的原因,是為亨利還沒有提出跟他外出促膝交談而氣惱。「明天,我一定邀他共進晚餐。」是啊,友情重又有了轉機,什麼提防呀,顧慮呀,全都結束了,事情發展都極為順利,仿佛覺得什麼事也未曾發生。「就這麼去想好了。」亨利暗自思忖,坐在了辦公桌前。他迅速瀏覽了一下信函。有一封馬德呂斯的來信:波爾已經痊癒。但亨利最好還是別堅持去看她。這很好。

  皮埃爾·勒維裡埃來信說準備買下朗貝爾那一股份,謝天謝地。此人正直、嚴肅,雖不能指望他恢復《希望報》已經喪失的活力,但可以與其共事。啊!有人又送來了有關馬達加斯加事件的補充材料。他細細閱讀這些打字的材料。歐洲人死亡一百五十名,但有十萬名馬達加斯加人被殺害,島上籠罩著恐怖氣氛。雖然對叛亂分子嚴加譴責,但所有使節全被逮捕,受到了毫不比蓋世太保遜色的嚴刑拷打,甚至有人投手榴彈暗害使節的律師。整個案件的審理早有預謀,但沒有一家報紙公開揭露醜聞。亨利掏出筆。必須派一個人到那邊去:樊尚正求之不得。在這之前,他要好好斟酌一下社論。剛剛寫了幾行字,女秘書便推門進來:「有人來訪。」她遞給他一張名片:特呂弗律師。亨利心裡不禁一揪。呂茜·貝洛姆、梅爾西埃、特呂弗律師,出什麼事了,他如今可真有了同謀。

  「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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