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逐客還鄉 | 上頁 下頁


  這幾句話是用蹩腳的法語說的,在寂靜的房間裡聽得很清楚。隨著話音,另外那個房間裡響起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少年象一隻小鳥,翩然地走了下來。戈德弗魯瓦一出現,那位貴婦的臉便倏地泛起了紅暈。她渾身戰慄,抖個不停,趕緊用白淨的纖手捂住臉。任何一個婦人看見一個身材窈窕,面目姣好如女子的弱冠少年時,心情恐怕也一樣會激動。他的黑色小帽,象巴斯克人①的貝雷帽一樣。帽下面露出潔白如雪的前額,閃爍著只應天上有的天真無邪和優雅俊逸的色彩,反映出內心的虔誠。傳說從前有一位母親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孩子,她祈求仙女在她那個象摩西一樣被丟在水裡隨波逐流的孩子額頭上印下一顆星星的標記。今天,想像力豐富的詩人如果看見了這位少年的額頭,很可能會聯想到這個故事而去額頭上尋找那顆星星呢。少年有一頭金黃色的鬈髮,紛披在肩上,散發出愛的氣息。粉頸潔白圓潤,有如天鵝,妙目晶瑩流盼,映照藍天。臉部線條和額頭的輪廓優美無比,畫家們見了,肯定為之傾倒。使我們心旌搖動的美女花顏、純淨無瑕而光彩照人的面部線條,與男性的丰采以及尚在少年的剛強之氣形成了和諧美妙的對比。總之,這是一張會說話的臉,雖然沉默,依然能吸引我們,但只要仔細審視,便會發現由於思考過度或情緒過分激烈而略顯憔悴,青春活力尚未完全展開,仿佛陽光下一片剛剛舒展的綠葉。因此,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在一起,他們之間的對比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一個仿佛是畫家喜歡畫的柳樹,經過歲月的摧殘和雷電的戕伐,雖然已經老弱,但華蓋的雄姿尚存,另一個則象這棵老柳空洞的樹身中長出的一棵纖巧嫩弱的小樹,羞答答地在洞裡藏身,躲過暴風雨的襲擊。一個是上帝,另一個是天使。一個是有感受的詩人,另一個是表達感受的詩人。一個是受難的先知,另一個是祈禱的教士。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

  ①巴斯克人,法國與西班牙邊境地區的一個少數民族。

  「你看見這一個吹哨叫另一個了嗎?」當兩個外國人的腳步聲在沙灘上消失了以後,警察大聲叫了起來,「這難道不是魔鬼和他的倀鬼?」

  「噢,真憋死我了。」雅克琳回答道,「我從來沒這麼仔細看過我們的房客。一個魔鬼長著這樣俊俏的臉,真活該我們女人倒黴了!」

  「是呀,」蒂爾謝大聲道,「你只要往他身上澆點聖水,他立刻就會變成蛤蟆。我把這一切報告宗教裁判所去。」

  聽見這句話,那位貴婦人如夢方醒,直勾勾地看著警察穿上紅藍兩色的緊身制服。

  「您上哪兒去?」她問道。

  「去報告法院說我們家住進了兩個妖人,這是沒法子的事。」

  陌生女人微微一笑。

  「我是瑪歐伯爵夫人,」她邊說邊站了起來,莊嚴的神態使警察驚愕不已,「不許你們對你們的房客有絲毫的冒犯。尤其是要尊重那位老者,我在你們國王①那裡親眼看見國王對他也非常有禮貌。如果你們和他有什麼過不去,你們就太不知好歹了。至於我在你們家裡這件事,絕不能張揚出去,如果你們還想活的話。」

  ①瑪歐伯爵的封地在弗朗德勒,不屬法國國王管轄範圍,所以伯爵夫人說「你們國王」。

  說完這番話,伯爵夫人停了下來,重又陷入沉思之中。不一會兒,她抬起頭,向雅克琳打了個手勢,兩個人便一起上樓,來到戈德弗魯瓦的房間。美麗的伯爵夫人仿佛獲赦歸來的流放犯人重睹山腳下故鄉城鎮鱗次櫛比的房舍。她懷著幸福的心情細看房間裡的床、木做的凳椅、櫥櫃、壁毯和桌子。

  「如果你沒有騙我,」她對雅克琳說,「我答應給你一百個金幣。」

  「瞧,夫人」老闆娘回答道,「那個可憐的天使並沒有任何懷疑,他全部家當都在這裡!」

  雅克琳邊說邊打開桌子一個抽屜,拿出幾張寫在羊皮紙上的文件。

  「啊,仁慈的上帝!」伯爵夫人驚叫了一聲,抓過一張文書。文書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寫著:GothofreduscomesGantiacus(「根特伯爵戈德弗魯瓦」)。

  她放下羊皮紙,用手擦了擦前額。她怕雅克琳看見她激動反而不美,便又恢復了冷冰冰的態度。

  「我很滿意!」她說道。

  說完便走下樓梯,離開了房子。警察和他的妻子站在門檻,目送她往碼頭方向走了。一條船下了錨,在附近等著。一聽見伯爵夫人步履的窸窣聲,船夫便立即站起來,幫助美麗的女工在板凳上坐下,接著搖動雙槳,船如飛燕般向塞納河下游駛去。

  「你真蠢!」雅克琳親熱地拍了一下警察的肩膀,「今天早上,咱們賺了一百個金洋。」

  「我既不想接待妖人,也不願接待大人物。因為我不知道哪一種人會更快地把我們引向絞刑架。」蒂爾謝邊回答邊去拿戟。

  「我到花園那邊巡邏,」他又說道,「唉,願上帝保佑我們,讓我今天晚上碰見一個戴著金戒指,在黑暗裡象螢火蟲那樣閃閃發光的威爾士女人①才好哩!」

  ①出處不詳,大約指巴黎下層社會的放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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