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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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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提瑪德萊娜!難道我是忠於瑪德萊娜的嗎?」我詫異地說;我這態度使她只有五分傷心。 我們沉默了,不巧德·莫爾索先生來了,打破了我們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應酬他,談話處處碰到難題;我坦率地回答國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總覺得不對頭,逼著我解釋陛下的意圖。儘管我有意轉移話題,問他的馬養得如何,農業生產的年景怎樣,問他對五座田莊是否滿意,原來的林蔭路的樹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總扯到政治上來,那頑固的勁頭,同戲弄人的老處女、執拗的孩子一樣;這也不足為奇,這種人總愛闖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來,執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煩,就像綠頭蠅撲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無語。年輕人談起政治就容易激動,我想結束這場談話,就哼哈地答應著,免得進行無益的爭論。然而,德·莫爾索先生卻聰明得很,怎能覺察不出我表面禮貌、實則怠慢的態度。他見我總是隨聲附和,便惱火了,眉頭直扭動,黃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紅了,正如我頭一次見他犯瘋病那天一樣。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幾眼,讓我明白她不能像為孩子辯護或保護他們那樣,為了我運用她的權威。於是,我認真回答伯爵的問話,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重複了幾遍,宛如輕風傳至我的耳畔。繼而,她見氣氛適宜,有了把握,才插進來,停下腳步對我們說:「你們實在煩死人了,先生們,你們知道嗎?」 經這一問,伯爵才想起順從女子的騎士風度,停止談論政治了。我們改變話題,談一些家常瑣事,反過來又令他厭倦;於是他說,總在一塊地方兜圈子,他腦袋都暈了,說罷丟下我們,逕自走了。 我的悲觀的推測是準確的。十五年來,這個山谷的旖旎風光。溫暖的氣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銷人魂魄的詩情畫意,曾平復了這個病人急躁的怪脾氣,現在卻喪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這種年紀,脾氣該消失的消失,棱角該磨平的磨平,而這位老貴族的刻薄性格卻有增無已。幾個月來,他為唱反調而唱反調,毫無緣由,也不解釋他的看法,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底,有一點遲誤、一個口信,他就不安起來,還總是干涉家庭雜條,過問生活瑣事,不給別人一點自主權,致使他夫人和僕役都不勝其煩。從前,沒有特別緣故,他向來不發火,現在卻動輒大發雷霆。也許他從前要治家業,經營農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動腦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顧不上發脾氣了。現在大不一樣,終日無所事事,心裡便總琢磨自己的病;沒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點,舊病也就隨之復發,精神「自我」支配了肉體「自我」。他找病自醫,查閱醫書,以為自己得了書中描述的病症,於是採取了種種養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聞所未聞,花樣層出不窮,難以預料,因而也無法滿足。有時他怕聽響聲,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圍悄然無聲之後,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裡,說是在沒有響動與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靜之間,還有一種中間狀態。有時他裝作對世事完全淡漠,於是全家人都松了口氣,孩子們該玩就玩,家務事該幹就幹,不會受到他的絲毫指責;不料就在歡鬧聲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親愛的,若是有什麼妨礙您的孩子,您就准能猜得出來。」他對妻子說,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聲調,愈發顯得蠻不講理。他觀察氣候的最細微變化,隨時增減衣裳,無論做什麼,總是先看晴雨錶。儘管他夫人像對待孩子那樣照顧他,他還是覺得什麼飯食都不對口味,聲稱自己有胃病,消化時疼痛難忍,以致經常失眠。其實,他飲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連最博學的醫生也會讚歎不已。他府上的僕役同天下的僕役一樣,都是循規蹈矩的,可是對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無法適應他的經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說空氣流通有益於他的健康,於是吩咐下人今後將窗戶敞開;可是過了幾天,或因太潮濕,或因太熱,他又受不了,就訓斥別人,找岔吵鬧,沒理找理,常常否認他吩咐過的話。這種忘性,或者這種故意刁難,是他在爭論中決勝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蘆鐘堡簡直無法住,就連學識淵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藉口探索幾個問題,於脆一旁躲清靜去了。看來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態限制在家庭圈子裡。府中僕役都目睹過這種場面,看到這個未老先衰的人無緣無故大發雷霆,超過了情理的限度;他們都非常忠於伯爵夫人,絕不會往外張揚。然而,伯爵夫人卻天天擔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眾怒,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後來我才聽說一些詳情,伯爵對待他妻子簡直令人髮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為她不採用他的荒唐的治療措施,便用惡狠狠的預言折磨她,說孩子若有個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領雅克和瑪德萊娜去散步,不管天氣多麼晴朗,伯爵也硬說會有雷陣雨。若是讓他說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滿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個孩子若是身體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話做結論:「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對家中雞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來只看到壞的一面,拿他的老車夫的話說,他無時不充當魔鬼的律師①。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瑪德萊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錯開時間,免得伯爵犯起病來殃及他們,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兩個孩子不大見到父親。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覺,伯爵絲毫意識不到他所造成的損害。他同我講心裡話時,主要還是叫苦,說他對家人好過了分。他揮舞著連枷,像猴子搞惡作劇一樣,將自己周圍的一切搗毀砸爛;他把人傷害了,又矢口否認,說是沒有動人一根毫毛。這次一見面我就發現,伯爵夫人的額頭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胡刀刃劃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恥心,不願意談自己的痛苦,總是出於體諒愛護的情感,驕傲地向自己所愛的人隱瞞深痛巨創。因此,雖然我一再追問,亨利埃特也沒有把這些情況一下子全倒出來。她是怕我聽了難過,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臉常常紅起來;不過,我很快就推測出,伯爵百無聊賴,給葫蘆鐘堡艱難的家事造成了多麼嚴重的麻煩。 ①在羅馬教廷的大主教會議上,設一「魔鬼的律師」,專門對列為聖徒的人選的功德提出質疑。 「亨利埃特,您把田莊經營得這樣好,使得伯爵無事可幹,豈不是失策了嗎?」我到那兒幾天之後對她說,表明我已經探到她新添的痛楚有多深。 「親愛的,」她微笑著說,「我的處境相當糟,必須全力對付。老實說,各種辦法我都仔細研究過,實在無計可施了。騷擾日甚一日,由於我同德·莫爾索先生終日在一起,我把煩擾分遣到好幾個點上,也不能使它減弱,對我來說,整個痛苦還依然如故。我本想勸他在葫蘆鐘堡建個養蠶場,以此消磨時光;這裡有些桑樹,是從前都蘭養蠶業遺留下來的。可是我又一轉念,他在家中還會照樣專橫跋扈,而養蠶又要給我增添多少麻煩。要知道,觀察家先生,」她對我說,「人在年輕的時候,不好的性情還會受外界的制約,受感情的阻礙,對輿論也有所顧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於孤獨,小毛病由於長期受抑制,表現出來就尤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點是卑劣,他們得寸進尺,無休無止,昨天剛剛得到了東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後天,永無饜足之時。他們佔據了一塊地盤,馬上再圖擴展。強者講究恕道,尊重事實,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欲望是強烈而無情的,他們的行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卻喜歡暗中偷來的水果,只要得手就興高采烈。德·莫爾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興;他這個人不會騙外人,騙起我來卻喜不自勝,但願這種詭計存在心裡。」 我來後大約過了一個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過飯,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柵欄門,進入果園,一直走到葡萄園裡。 「噢!他會要我的命,」她對我說,「然而,我要活下去,哪怕為我的孩子而活!怎麼,沒有一天鬆快日子!總是像走在荊棘叢裡,隨時都有可能跌倒,必須竭盡全力,時刻保持平衡。這樣消耗精力,誰經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該往什麼地方使勁,假如我決意抗爭,我的心靈也會認可啊。可是不行,襲擊天大變換花樣,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種,而是名目繁多。費利克斯,費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專橫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醫書啟發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蠻!唉!我的朋友……」心裡話還沒講完,她就把頭依在我的肩上。「怎麼辦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說,顯然她在同沒有表露出來的想法進行搏鬥,「怎麼抗爭呢?他會要我的命。不,不,我會自殺的,然而這是罪孽呀!遠走高飛嗎?那我的孩子怎麼辦!離開他們?同他分手?可是結婚已十五載,又不能同德·莫爾索先生過下去了,我怎麼向父親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個來瞧瞧,他立刻變得規規矩矩,彬彬有禮,同人談笑風生。再說,女子一旦嫁了人,難道還有父親,還有母親嗎?她們連人帶財產全歸屬了丈夫。老實說,我原先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幸福,但卻是平靜的,我能從這種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連這消極的幸福都要被剝奪,那我也非瘋了不可。我的抗爭基於有力的理由,絕無私圖。可憐的人命中註定要終生受難,讓他們出世不是罪孽嗎?然而,我的行為會引起嚴重問題,這是我獨自無法定奪的;我既是審判官,又是訴訟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圖爾,請教我的新懺悔師皮羅托神甫,因為我原先那個德高望重的懺悔師,親愛的德·拉貝爾熱神甫已經辭世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德·拉貝爾熱神甫儘管很嚴厲,可是他那聖徒的力量卻永遠令我緬懷。他的繼任是個仁慈的天使,不好訓斥,容易動惻隱之心。不過,在宗教的懷抱裡,什麼樣的勇氣不能重新鼓起來呢?聽到聖靈的聲音,什麼理性不能堅定下來呢?」她拭幹眼淚,抬頭望著天空,又說道:「主啊!為什麼懲罰我呢?不過,要相信應該受到懲罰,」她用指頭按著我的胳臂說,「對,費利克斯,要相信這點。我們在成為至善至美的聖人,到達天堂之前,必須經過燒紅的大鍋的熔煉。我應當沉默嗎?主啊,您禁止我在一個朋友的懷抱中哀歎嗎?我愛他愛得過分了嗎?」她把我緊緊地按在她的心口上,仿佛怕失去我似的,「誰為我排解這些疑難呢?我沒有一點虧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著人類,那麼,為什麼心靈——人的這顆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籠罩一個朋友呢,既然向他表達的全是純潔的思想?」 我握著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聽著這淒慘的悲歎;亨利埃特的手濕了,我的手更濕;我用力握著,她也同樣用力握著。 「你們在那兒嗎?」伯爵喊道,他光著頭朝我們走來。 自從我這次來,他千方百計要參與我們的談話,或是想從中找點消遣,或是以為伯爵夫人會向我訴說苦衷與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樂趣而心生忌妒。 「瞧,他總是跟著不放!」她絕望地說,「我們走,躲開他,去看看果園。彎腰順著樹籬,別讓他發現。」 我們貼著一道茂密的樹籬跑進果園,很快來到巴旦杏樹林間的小徑上,遠遠地拋開了伯爵。 「親愛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腳步對她說,同時把她的胳膊緊緊地壓在我的胸口,凝視她那痛苦的神情,「從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過上流社會的荊途,現在,請您允許我指點指點,幫您了結一場沒有見證人的決鬥;您根本不是用對等的武器搏鬥,必然要喪命,別再同一個瘋子搏鬥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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