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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在葫蘆鐘堡住了幾天,只到弗拉佩斯勒堡去拜訪過幾次,待的時間很短,不過在那裡吃了三頓飯。法國軍隊進駐圖爾城①。德·莫爾索夫人雖然因為看到我而恢復了生氣和健康,但還是催我動身,先去沙托魯,再途經伊蘇屯和奧爾良,迅速返回巴黎。我不肯走,她就下命令,說家庭守護神早有指令;我只好依從了。這次我們揮淚而別。她為我擔心,我要經受社會的磨練,不是當真要投入人世的漩渦嗎?利害關係、狂熱情緒和享樂之風,在巴黎匯成一片海洋,既威脅純潔的愛情,也威脅清白的良心。我向她保證每天晚上寫信,把當天的事情和我的想法告訴她,甚至最瑣細的事也不遺漏。她聽了我的保證,便把頭倦慵無力地依在我的肩上,對我說道:「什麼也不要忘記,什麼我都感興趣。」

  ①1815年7月31日,拿破崙投降;法軍開往盧瓦爾河畔,8月1日被遣散。

  她把寫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信交給我,我到達的次日就去拜訪他們了。

  「您的運氣真好,」公爵對我說,「在這兒用餐吧,今天晚上隨我去凡爾賽宮,高升沒問題了。今天上午,王上還提起您,說道:『他年輕能幹,又很忠誠!』王上很掛念,不知道您是死是活,不知道您出色地完成使命之後,被事變拋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天晚上,我被任命為行政法院審查官,同時在路易十八身邊有一個秘密職務,任期同他在位的時間一樣長。這是個心腹的職位,表面雖不顯赫,但沒有失寵的危險;它使我處於政權的核心,成為我發跡的源泉。德·莫爾索夫人看得很准,因此,我得到的權力和財富、幸福和學識,一切都多虧她。她引導我,鼓勵我,淨化我的心靈,把我的意志引向一個統一的目的。否則,青春的力量就會虛擲。後來我有了一個同事,我們二人輪流執勤半年,必要時還可以互相替代。我們在宮中有一間臥室,出差時還有專用馬車和充裕的津貼。多麼奇特的地位啊!充當君主的秘密助手,聆聽他評論一切,評論內政外交,自己雖然人微言輕,卻常常受到諮詢,猶如莫裡哀向拉福蕾①請教;這位君主閱歷極深,但有時舉棋不定,要借助年輕人的意識下定決心,而他的政治已經得到他的敵人的高度評價。我們的前程有了保障,抱負得以實現了。我擔任審查官,在行政法院領一份俸祿,此外,國王每月從他的金庫中拿出一千法郎給我,還經常額外給我賞賜。我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難以長期承擔這樣的重任;國王雖然意識到這一點,但還是到1817年8月才選定我的同事;現今他已當上貴族院議員。擔任我們的職務要具備很高的素質,人選很難確定,國王久久不決。他看重我,垂問在幾個年輕的人選中,我同哪個最為投契。其中有一個是我在勒皮特學校的老同學,但是我沒有推薦他。國王陛下問我是何緣故。

  ①拉福蕾,莫裡哀的女僕。

  「王上選擇的人都忠心耿耿,但能力有差別,」我答道,「我推薦我認為最精明的人,而且確信能始終和他很好共事。」

  我和國王的看法不謀而合,後來他一直感念我所作出的犧牲。當時他就對我說:「您有首相之才。」國王把任命的過程告訴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給了我真摯的友誼,以報答我的薦舉。德·勒農庫公爵對我很敬重,也使周圍的人對我刮目相看。「王上對這個年輕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非常賞識他,他很有前途。」這種話排除了人的才能,不過,他們對這類青年的熱情歡迎中,也流露出了對權力的無形的敬意。無論是在德·勒農庫公爵府上,還是在我姐姐的府上,我不知不覺結識了聖日耳曼區最有權勢的人物。那時,我姐姐已經嫁給了表兄德·利斯托邁爾侯爵。侯爵一家是我們的一門老親,住在聖路易島,我經常去他們府上。

  亨利埃特拜託德·布拉蒙一紹弗裡王妃,很快把我引進了「小朝廷」①。亨利埃特是這位王妃的侄孫女,她給王妃寫過信,極力稱讚我,王妃立即給我下了請帖。我用心同年邁的王妃親近,並得到了她的好感;她不僅成了我的保護人,還成了我的朋友,對我的感情具有母愛的成分。她特意把我介紹給她女兒德·埃斯巴夫人,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德·鮑賽昂子爵夫人,以及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這些夫人都輪流當過交際王后。我在她們身上沒有打什麼主意,只想討她們的喜歡,因此,她們對我尤為熱情。我哥哥夏爾非但不再否認我這個兄弟,從此還依靠我了;不過,他見我這樣快就飛黃騰達,未免暗生妒意,後來竟給我製造了許多煩惱。我父母對我出乎意外的走紅也大為詫異,感到臉上光彩,終於承認了我這個兒子;然而,他們的感情即使稱不上虛假,也未免有些做作,因而態度雖然轉變,對一個受了創傷的心靈卻沒有多大慰藉作用。再說,心靈憎惡別人的任何圖謀與私利,對攙雜自私的感情不會產生多大好感。

  ①指聖日耳曼區的上流社會。

  我寫信把情況如實地告訴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每月也收到她兩封回信。這樣,她的精神就在我的頭上盤旋,她的思想越過空間,給我製造一種純淨的氛圍。哪個女子也不能把我迷住。國王在這方面是路易十五派①的,他發現我不貪女色,便笑著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倒也十分喜歡我穩重的性格,對我始終非常體恤。我確信,我所以能贏得國王的思寵,很得力于我少年時養成的耐性,尤其是在葫蘆鐘堡養成的耐性。

  ①路易十五以生活放蕩著稱。

  國王不久便窺透了我這小姐的生活,無疑他一時心血來潮看了我的信。有一天,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正讓我記錄他口授的旨諭,他見公爵進來,便狡黠地瞟了我們一眼。

  「喂!德·莫爾索那傢伙,還想一直活下去嗎?」他聲音洪亮地問道,顯然他善於利用這種聲調來挖苦人。

  「一直活下去。」公爵答道。

  「德·莫爾索伯爵夫人是個天使,我倒希望在這裡能夠見到她。」國王又說,「不過,若是我對此無能為力,那我的秘書,」他轉身對我說,「一定會更有辦法。您有半年的休假,我決定給您找個同事,就是我們昨天談到的那個青年。去葫蘆鐘堡痛快玩玩吧,卡圖①先生!」說罷,他微笑著,坐在輪椅上讓人推出辦公室。

  ①馬爾庫斯·波爾西烏斯·卡圖(公元前234—149),羅馬政治家,以生活簡樸,為人正直著稱。

  我像燕子一樣飛到都蘭。這一時期,我已經在最講禮儀的沙龍裡薰陶出來,完成了溫文爾雅的女子給予我的教育,終於苦盡甘來,並運用了天主派來守護一個孩子的天使的經驗,不僅減少了幾分幼稚無知,還有了風流倜儻青年的派頭;我這樣去見心愛的女子,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想當初我去弗拉佩斯勒堡小住的那三個月,是一副什麼穿戴,您是清楚的。我去旺代完成了使命,回到葫蘆鐘堡的時候,穿的是一身獵裝:綠色外套,白扣子已經發紅,帶條紋的褲子,一副皮護腿,一雙皮鞋。由於長途跋涉,又專走荊叢野徑,我的衣冠很不整齊,伯爵不得不借給我服裝。這次前往,卻今非昔比。兩年的巴黎生活,在國王身邊所受的薰陶,官運亨通所形成的儀態,加之我業已成年,還由於同葫蘆鐘堡那顆照耀我的純潔心靈完美的結合,我的心靈十分安詳,賦予我青春的面容以奇異的神采,凡此種種,都使我發生了變化,前後判若兩人:胸有成竹,又不顯得自命不凡,年紀輕輕就參與最高國事,不免躊躇滿志,還念念不忘自己是世間最可愛女子的秘密的、未便明言的希望。驛車由希農大道駛人通向葫蘆鐘堡的林蔭路,車夫打著鞭哨,新建的圍牆正中一道我未見過的鐵柵門打開了,當時也許我還真有點揚揚自得呢。事先我沒有給伯爵夫人寫信,想來個出其不意;這樣做有點失算:一則,她長期盼望,但又認為不可能的一件樂事,突然實現,心情不免過分激動二則,她向我表明,任何存心給人意外的做法,趣味都是低下的。

  原先只被當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個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悵們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憑我拉起手來親吻,沒有顯出一點內心的快樂;而過去吻她手時,從她敏感的顫動中,我能覺察出她心中的歡愉。她抬起頭來又看我時,臉色顯得蒼白。

  「嘿!您沒有忘記老朋友吧?」德·莫爾索先生對我說;他既沒有變化,也沒有見老。

  兩個孩子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我瞧見雅克的教師站在門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嚴肅。

  「忘不了,」我對伯爵說,「從今以後,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閒,可以由你們支配。」

  「咦,您怎麼啦?」我問伯爵夫人,同時當著眾人的面,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噯!放開我,」她驚跳一下,對我說道,「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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