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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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蘆鐘堡度過的。我被驅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點鐘就已動身,到圖爾去簽訂購置產業的契約。母女間發生了嚴重分歧,衝突起來。公爵夫人要帶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宮廷給她謀個職位;伯爵再收回辭不赴命的決定,也能得到高官顯位。亨利埃特給人印象是個幸福的女子,無論對任何人,她也不願意披露內心的巨大痛苦,洩漏丈夫的無能,即使對母親的心也諱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爾索先生去圖爾同公證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讓母親猜出半分。如她所說,惟獨我瞭解葫蘆鐘堡的隱私。她已經有了體驗,深知這個山谷清新的空氣、蔚藍的天空,對安撫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麼靈驗,住在葫蘆鐘堡對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據理力爭。公爵夫人是個順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對女兒不如意的婚姻不大傷心,主要是覺得丟臉。亨利埃特看出,母親根本不把雅克和瑪德萊娜放在心上,多麼可怕的發現啊!凡是做母親的,對閨女專橫慣了,對出了嫁的女兒依然專橫,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講什麼話,絕不允許反駁;她軟硬兼施,忽而裝作親熱,哄女兒答應;見軟的不成,又來硬的,轉瞬間換上一副傷心的冷面孔;最後見女兒軟硬不吃,就冷嘲熱諷,那種尖酸刻薄,我在我母親身上早有體察。十天當中,亨利埃特受盡了折磨。大凡年輕女子要確立獨立,進行抗爭,都免不了吃苦頭。您生來命好,有個天下最慈祥的母親,是無法理解這類事情的。一方是個冷酷無情、工於心計、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則是她的無比賢惠、無比溫順、從無壞心的女兒,這雙方搏鬥的情景,您要想有個初步瞭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裡始終把她比成百合花)絞進光滑的鋼制機器中的情形吧。這對母女從來想不到一處,母親一點也猜不透,女兒究竟有什麼難處才不能享受復辟王朝賜予的恩澤,繼續過離群索居的生活,還以為女兒同我有曖昧關係。她猜疑的話一脫口,就在母女之間挖開一道無法填平的鴻溝。這種難以容忍的糾紛,儘管家家都不肯外揚,您若是能窺透就會發現,幾乎在所有的家庭裡,難以治癒的深深創傷在削弱著骨肉之情:或是由於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摯而篤深的感情,本來可以天長地久,詎料一方早逝,給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擊,造成終生不能平復的創傷;或是潛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腸冷卻,使人的眼淚乾涸,到永訣之時一滴也沒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擊,甚至包括那兩個小天使在內,雖說兩個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給母親造成痛苦也罷,完全是無辜的;這樣一位可憐的女子,怎麼能不愛上一個不打擊她的男子呢?這個人非但不打擊她,還要用三道荊籬將她保護起來,使她免遭暴風雨的襲擊,免遭明槍暗箭的傷害。這對母女的爭執固然令我難過,但有時也令我高興,因為亨利埃特向我訴說了她的新苦惱,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懷。這樣,我就能評價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靜態度、所表現出的極大隱忍。「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吧」,對她這句話的含義,我每天都有進一步的體會。 「難道您胸中毫無抱負嗎?」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嚴厲地問我。 一夫人,」我嚴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渾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僅二十一歲,又孤立無援。」 公爵夫人驚訝地注視她女兒,以為她女兒為了把我留在身邊,已將我的雄心壯志消磨殆盡。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住在葫蘆鐘堡期間,可把人約束壞了。伯爵夫人一再囑咐我注意禮儀,她聽到一聲低語就驚慌失措;為了討她歡心,我就得把感情隱匿起來。星期四大宴賓客,這一天繁文縟節十分無聊。情人平日無拘無束,軟語溫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對此習以為常,所以特別討厭這種請客日子。愛情憎惡一切非愛情的東西。公爵夫人終於離開,享用朝廷的豪華排場去了,葫蘆鐘堡又恢復了原狀。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爭執,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裡又紮深了一層,隨時可以登門,不會弓愧絲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經歷的引導,像攀援植物一樣,伸展到一顆美好的靈魂中,那裡為我展示一個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們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賴的基礎上,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加融洽。我們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裡在潔白的繈褓裡,以母愛哺育護佑我;而我的愛情在她面前無比聖潔,遠離她時又變得灼熱逼人,猶如燒紅的鐵塊。我對她懷著雙重的愛,它陸續射出千百支欲望之箭,一支支飛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問我,當時我那樣年輕,又滿懷強烈的欲念,為什麼會輕信柏拉圖式的愛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那時我還沒有長成男子漢,硬不起心腸來折磨那個女子。本來她就夠煩心的,時刻擔心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時刻準備丈夫耍脾氣,大發雷霆;這邊雅克或瑪德萊娜的病見好,那邊她丈夫又鬧起來;等到丈夫平靜下來,她剛要舒口氣,又不得不守在一個孩子的床頭。在這種情況下,她聽到一句急促的話,全身就會顫動,看到一種欲望的表示,就會受到傷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愛情,帶有溫情的力量,總之,完全像她對待別人那樣。況且,您是個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講您也清楚,那種境況既令人憂鬱銷魂,也給人以無比甜美的時刻,以及默默做出犧牲之後的心理滿足。她心地純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現世報答、始終如一的獻身精神,也令人敬佩;這種強烈而神秘的虔誠,是她其餘美德的紐帶,它宛如精神的香爐,向周圍散發著馨香。再說,當時我年輕啊!相當年輕,還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對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難得讓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給手背,從來不給手心,也許她認為這是一條界線,過了線就是淫猥的開始。如果說兩顆心靈難分難解,從來沒有這樣熱戀過,那麼對肉體的控制,也從來沒有這樣謹嚴而有效。只是到後來,我才悟出這種幸福足願的原因。我在那種年齡,不會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許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猶如激流,洶湧澎湃,卷走了一切。是的,到後來,我們愛女人僅僅愛她本人;然而,我們在愛第一個女人時,總是愛屋及烏;她的孩子便是我們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們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們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們的最大不幸;我們愛她的長裙,愛她的家具;我們看到她的小麥撒掉,比丟掉自己的錢還心疼;若有客人亂動擺在壁爐上的古玩,我們就忍不住要責備。這種聖潔的愛使我們為所愛之人生活,可是,唉!隨著涉世漸深,我們就要把另一個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來充實我們貧乏了的性靈。不久,我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第一次體味到無限的柔情;這種柔情對痛苦心靈的作用,好比疲憊的身體痛快地洗了一個澡;我的心靈立時感到清新爽朗,真是無處不舒暢,無處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話,因為這裡講的幸福,你們只能給予,卻從來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領略這種甜美的樂趣:在別人的家庭裡,得到女主人的青睞,成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著您亂叫,僕人也同狗一樣,認得您身上隱秘的特徵;孩子們沒有喪失一點誠實的天性,慧眼識人,他們清楚自己的份額永遠也不會減少,知道你能給他們的生活增添光明;他們跟你頑皮撒嬌,要你百依百順,就像對待喜愛他們並受他們喜愛的人那樣;他們聰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們躡手躡腳來到你面前,沖你粲然一笑,又無聲無息地走開。大家對你都很殷勤,都喜歡你,都沖你笑。真正的感情猶如鮮花,花兒生長的土壤越貧瘠,就越是叫人賞心悅目。我加入了這個家庭,找到了可心的親人,確實嘗到了不少甜頭,可也吃了不少苦頭。在這之前,德·莫爾索先生對我總還講點分寸,他的缺點我也只是大體瞭解,但時過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點處處充分表現出來,從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鬥爭時,表現出多麼高尚的寬容。伯爵那種叫人無法容忍的性格,我耳聞目睹,便有了全面瞭解:他無緣無故就吵鬧不休,動不動就呻吟起來,說是有病又毫無症狀,他天生的不滿情緒大煞生活的樂趣,他總要大腦淫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們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帶著走,可是無論到什麼地方,他總是感到厭煩,口家來就怪罪別人,說他妻子想到什麼地方就強拖他去,全然忘記了是他帶的路;他還口口聲聲抱怨說,事無巨細,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願望和想法,就好像家裡沒有他這個人。他要起蠻橫來,若是碰到對方耐著性子不講話,便覺得自己的權威有限,越發火冒三丈,尖刻地責問道:宗教不是訓喻妻子侍奉丈夫嗎!鄙視孩子的父親究竟妥當不妥當!最後,他總要觸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鳴了,他仿佛嘗到某種樂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樂趣。有時他故意少言寡語,悶悶不樂,裝出一副病病懨懨的樣子;他妻子一見慣了神兒,就會給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瑪德萊娜,也要像他們那樣受溺愛,如同寵壞了的孩子那樣,一味任性胡鬧,根本不管母親怎樣提心吊膽。總之,日子一長,我就發現無論在大小場合,伯爵對待他的僕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時對待我那樣。這種種困難像藤蘿一般,伸出條條細蔓兒,束縛並窒息這個家庭,捆住人的手腳,使人無法喘息,寸步難行,弄得必辦的事情也節外生枝,致使家業遲遲不能興旺。深到根須,上至枝蔓兒,我一旦瞭解了這些困難,就不禁又讚歎,又驚駭。這種情緒支配了我的愛情,並把它壓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麼呢?我飲下過淚水,產生了一種高尚的陶醉心理,並在分擔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從于伯爵的專橫,如同一個走私犯償付罰金;從此以後,我甘願忍受這個專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貼得更緊。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讓我在她身邊佔據一席之位,允許我分擔她的痛苦,以此作為酬賞,如同從前海過自新的棄教者,渴望與他的弟兄們一齊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競技場上。 「沒有您,這種生活就會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對我說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無常,像炎熱天氣的蒼蠅一樣招人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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