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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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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頭做起絨繡。感情要求應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內心騷動;我到底聽到了她的心聲。然而,囊空如洗,晚間聚會也就告吹了。我寫信請母親寄錢來,她回信訓斥了我一通,寄給我的錢不夠一周的生活費用。向誰求告呢?這可是我性命攸關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嘗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經到處困擾我的苦惱。從前,無論在巴黎,在中學,還是在寄宿學堂,我的不幸還算消極,只要多多沉思,節衣縮食就應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這不幸卻活躍起來,我曾動過偷竊的念頭、幻想過犯罪。這種挺而走險的惡念剛一萌生,就要壓下去,否則,人就會喪失廉恥。我母親十分克扣,害得我生計窘迫,終日苦思焦慮,惶惶無主;我一想起那時的情景,對青年的寬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雖還沒有失足,卻已到過深淵的邊緣,仿佛要探測它的深度的人就會有這種聖潔的恕道。就在生活開始展現,露出它那底部光禿的砂礫時,我那幾度令人擔心的廉潔得到磨練加強,儘管如此,每逢人類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個人的脖頸上,我心裡總不免想:「看來制定刑法的人,都沒有嘗過不幸的滋味。」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在德·謝塞爾先生的書房裡,偶然發現一本雙六棋譜,便拿來研讀;而且,我的房東也樂於指點,我在他手下學棋,少受點氣,進步挺快,記住並掌握了規則和計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師傅,德·莫爾索伯爵勢均力敵了。可是,他一輸棋,情緒就壞得可怕,兩眼像猛虎一樣射出凶光,臉繃得鐵緊,眉頭絞在一起,我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樣失態的表情。他像嬌慣壞了的孩子一樣連聲抱怨,有時還摔棋子,大動肝火,又是跺腳,又是咬棋子袋,嘴裡甚至不於不淨。不過,這樣的發作終於告一段落,因為我的棋藝已經超過他,能夠控制局面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開頭幾盤讓給他,後幾盤再扳回來,結果雙方互有勝負。他見徒弟這樣快就勝過師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還要驚異!然而,他從來不承認這種事實。每次下棋結果總是先勝後負,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毫無疑問,」他常說,「我這可憐的腦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後幾盤怎麼總是您贏呢。」 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戰術,也猜出了我滿懷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勢的變化。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義啊!的確,愛情猶如博敘埃①的上帝,把窮人給的一杯水,把戰死的無名士卒所表現的勇氣,看得重于最輝煌的勝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卻撕裂一顆年輕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從那天幸運的晚上起,她同我說話便總是看著我。我每次告辭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我的靈魂吸收了形體,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簡直是在飛。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滿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聲再見,先生在我的靈魂中迴響,就像復活節的贊詞I'o filii,o filiae②那樣美妙。我得到了新生。顯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紅的繈褓中睡著了。火光在我合著的眼前經過,繼續在黑暗中流動,猶如火紅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燒的紙灰上魚貫飛馳。在我的夢境裡,她的聲音似乎變成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變成籠罩我的光明與芳香的氛圍,變成愉悅我的精神的優美旋律。次日,她對我的歡迎已帶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領會她聲音的秘密。這無疑是我終生最難忘的一天。晚飯後,我們一同到山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處是石頭,沒有土壤,異常乾燥,什麼也不能生長;不過,倒有幾棵橡樹、幾叢掛滿果子的山楂樹;地面沒有長草,鋪著一層皺波狀淺黃褐色苔蘚,讓夕陽的餘輝照得紅紅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著瑪德萊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爾索夫人則讓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邊,忽然轉過身,用手杖杵著地,聲調淒慘地對我說:「我的生活,就像這個地方!哦!我指的是認識您之前。」他帶著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說。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臉已經白了。遭受這樣的打擊,哪個女子支撐得住呢?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古典主義散文家,著有《誄詞》、《世界史講話》等。在作品中極力宣揚上帝掌管人間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兒子啊,女兒啊。 「這裡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聲歎道,「我真想把這片荒野據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許會發現寶藏呢。不過,最有把握的財富,還是和您毗鄰。況且,這地方景色優美,河流曲曲彎彎,兩岸護著(木岑)木(木豈)木林,令人賞心悅目,誰還不肯花大錢得到呢?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嗎?在您看來,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這是人間樂園。」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謝。 「田園詩!」伯爵酸溜溜地說,「您這樣的世家子弟,不該在這裡生活。」他頓了頓,又說:「您聽見阿澤的鐘聲了嗎?我聽得很清楚。」 德·莫爾索夫人神色驚慌地看著我,瑪德萊娜也握緊了我的手。 「我們回去下盤棋好嗎?」我對他說,「棋子一響,您就聽不見鐘聲了。」 我們一路斷斷續續地說話,回到葫蘆鐘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說明什麼地方疼痛。到了客廳,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進一把扶手椅裡,陷入沉思。夫人不敢驚動他,知道他這是要犯病的徵兆。我也默然不語。她沒有請我離開,大概是以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來,一觸即發的火氣就可能消掉,否則一發作,豈不要她的命。伯爵是個棋迷,可是要讓他下盤棋,真比登天還難。他像個嬌氣的情婦,非得讓人求他,強迫他不可,好顯得他並不情願,也許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興,一時忘了應酬他,他便悻悻然,臉拉長了,口氣也變得尖酸刺耳,專門跟人唱反調。見他情緒不對頭,我心下便明白,連忙提議下盤棋。他倒端起架子來,說道:「一來時間太晚,二來我也沒這個興致。」極盡扭,泥作態之能事,那架勢就像女人,最後弄得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想幹什麼。我只好低聲下氣,央求他陪我練練,說是這種棋一不下就生疏了。這一次,我得裝作癮頭極大,才能說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說他昏昏沉沉,計算不了分數,腦袋就像被鉗子夾住似的,耳朵嗡嗡直響,胸口憋悶,說著連聲長歎。最後,他終於坐到棋桌前。德·莫爾索夫人離開我們,去安頓孩子睡覺,並讓府上僕役作晚禱。這工夫一切順利,我有意讓德·莫爾索先生贏棋;他心裡一高興,立刻眉開眼笑。剛才憂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觀念頭,現在又像醉漢一樣興奮狂笑,幾乎笑得沒有來由,他這種情緒的急遽變化,真叫我不寒而慄,十分擔心。我還從未見過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飾。顯然,我們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圖把我幽禁在他的專制之中,抓住一個新的出氣對象。的確,精神病症猶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擴張地盤,就像一個地產主要擴大土地一樣。伯爵夫人下樓來,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絨繡;不過看得出來,她手上做活,心裡卻惴惴不安。我來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錯,臉色登時大變,由快活變陰沉,由紅變黃,目光也閃爍不定。接著,他又一著失誤,是我始料未及,也無法替他挽回的。德·莫爾索先生擲了個壞點,造成輸局。他霍地站起來,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燈也掀到地上。他用拳頭捶著支架,隨即又在客廳裡跳來跳去,那樣子我不能說是「走」。一連串的謾駡、斥責、詛咒,從他嘴裡冒出來,語無倫次,真像中世紀一個中魔者!想想我的臉面怎麼擱得住。 「您先到花園去。」伯爵夫人說著,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離開客廳,而伯爵並沒覺察。我緩步走到平臺上,還聽見從餐室隔壁他的房間傳出的喊叫和呻吟聲。透過他那狂風暴雨般的吼叫,我間或聽到天使的聲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時黃鶯的鳴囀。時值8月末,夜色極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會來,她那動作就是對我的許諾。幾天來,我們都有滿腹話,仿佛只要一開口,就會像心泉噴射一樣傾吐出來。礙於何種羞恥心,我們才一拖再拖,沒有完全溝通心靈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時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遲疑的時候,就會像出閣的閨秀將要在心愛的夫君前露面那樣,出於羞赧的心理,產生一種類似恐懼使感覺麻木的顫慄;也許伯爵夫人同我一樣,也喜歡這種顫慄吧。相互交心勢在必行,我們由於思想鬱結,就越發把初次傾談看得很重。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坐在磚砌的護牆上,她的腳步伴隨著衣裙飄動的窸窣聲,忽然打破靜謐的夜晚。這類感覺,僅僅靠心是不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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