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她常去圖爾嗎?」

  「從來不去。哦,」他又改口道,「她最近去過,就是德·昂古萊姆公爵路經圖爾的那次。公爵對德·莫爾索先生優禮相待。」

  「正是她!」我失聲高叫。

  「誰呀,她?」

  「肩膀很美的女子。」

  「肩膀美的女子,您在都蘭一帶能見到很多,」他笑道,「真的,您若是不累,我們可以過河,到葫蘆鐘堡去。到了那兒,您再辨認辨認,是不是您說的那副肩膀。」

  我又高興又羞愧,紅著臉同意了。將近下午四點鐘,我們到達我的目光長時間愛撫的小古堡。這個建築其實挺普通,但與周圍景物相得益彰。它坐北向南,正面有五扇窗戶,兩頭的兩扇各突出約兩圖瓦茲①,模擬兩座樓閣,這種建築技巧,給這座古堡增彩添色。中間的窗戶兼作樓門,下兩層臺階便是梯狀花園;最低一層有洋槐椿樹掩映,隔一條鄉路,就是沿安德爾河邊的一長條草地,但看上去還像是花園的組成部分;因為那條土路低四,一側緊貼梯園,另一側護著諾曼底式的綠籬。坡地平整成梯田,使房舍與河流距離適宜,既避免臨水產生的妨害,又不失依山傍水的風致。古堡下方建有庫棚、馬廄、貯藏室、廚房,全是安的拱形門。古堡頂棱角分明,栩栩生姿;頂室有雕花小窗櫺,山牆上飾有鉛皮制的花束。在大革命時期,房頂無疑失修,上面像生了鏽一般,平平地鋪了一層淡紅色苔蘚;朝南的房頂就好生這種蘚類。臺階正門上方建有一個鐘樓,上面雕著布拉蒙一紹弗裡的盾形紋章:紋章等分成四個口狀,面上是藍色和銀色交替的縱條紋,兩側各有一隻肉包與金色手掌,各握一條人字條紋的黑色長槍。題銘為:「萬人可睹,一人莫觸!」這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紋章的支撐圖案是一條龍和一隻獅身鷹頭怪獸,張著大口,金鏈鎖住,雕得十分精美。紋章上的公爵桂冠,以及頂端的金果綠色棕櫚樹,大革命時期給毀壞了。1789年之前,公安委員會秘書瑟納爾被趕出了薩榭②,建築遭到損壞也就不足為奇了。

  ①法國舊長度單位,一圖瓦茲合1.9449米。

  ②根據史實,瑟納爾並未被趕出薩榭,而是從1786年起,幾度出任伊斯勒·布夏爾地區司法官,薩榭在其轄內。1791年,他在都蘭成為革命委員會主席,曾對貴族實行恐怖統治。

  這樣的佈局和雕飾,給這座小古堡增添一種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飄飄欲舉。從山谷往這裡看,古堡底層像是第二層;可是到庭院裡一瞧,底層和一條寬寬的沙路卻處於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塊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圓形花壇,顯得生氣盎然。左右兩側是葡萄園、果園和幾塊栽了核桃樹的耕地,使古堡綠環翠繞;這一段地勢很陡,直沖而下,瀕臨安德爾河。河邊草木豐茂,蒼翠青蔥,色調深淺不同,著實顯出造化之功。沿著葫蘆鐘堡旁邊的小路往上走,只見園林建築錯落有致,我一邊讚賞,一邊呼吸著充滿幸福的空氣。精神難道像物質一樣有導電作用,也能迅速地改變溫度嗎?隱秘的事件即將發生,要永遠改變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就像動物預感到好天氣而快活那樣。這一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每個情景都給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裝扮一新,猶如一位去同情郎幽會的女子。我的心靈第一次聽到大自然的聲音,我凝目觀賞,她像我在中學時幻想中描繪的那樣,豐美茂盛,五彩繽紛。為了說明那種幻想對我的影響,我在前面笨拙地向您提了幾句;那的確像一部《啟示錄》①,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面預示出來:每個事件,無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圖像相伴隨,那其中的聯繫,惟獨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葫蘆鐘堡的頭一道院子四周,建有農事用房:倉庫、壓榨機室、牲口棚、馬廄等。我們穿過頭道院子,看門狗叫起來,一位僕人聞聲而出,對我們說伯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澤去了,估計就要返回,府上只有伯爵夫人。我的房東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為男主人不在家,不願意拜訪德·莫爾索夫人;還好,他讓僕人去通稟。我像孩子一樣急不可耐,快步走進縱貫主樓的長長的門廳。

  ①《啟示錄》,《新約》中的最後一卷。

  「請進吧,先生們!」一副金嗓音說道。

  雖然德·莫爾索夫人在舞會上只講過一句話,但我一下便聽出是她;這聲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靈魂,猶如一束陽光照亮一個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記得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經遲了,她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誰的臉紅得最厲害,是她還是我。她一時怔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等僕人搬過兩張圓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絨繡機前,繡完一針,數了針數,以表示她沉默並非無故,然後抬起頭來,表情又溫和又高傲,對著德·謝塞爾先生問,是什麼好風使我們光臨。她雖然急切想瞭解我來訪的真意,眼睛卻不看我,也不看德·謝塞爾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面的河流。但是,她聽我們講話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樣,要從聲調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對方心靈上的波動。也的確如此。德·謝塞爾先生介紹了我的姓名、身世,說我來到圖爾只有幾個月,戰事威脅巴黎時,我父母才把我接回圖爾的家中。我雖然生在都蘭,卻不熟悉這地方;在都蘭人看來,我不過是個因學習負擔過重,把身體搞虛弱了的小夥子,是到弗拉佩斯勒來療養的。我是頭一次到這裡來,他便帶我參觀他的莊園,到了山腳下我才告訴他,我是從圖爾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他擔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進葫蘆鐘堡,想必德·莫爾索夫人會允許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謝塞爾先生講的是實情,然而事情顯得太巧,德·莫爾索夫人還半信半疑。她轉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嚴峻,我被逼視得垂下眼簾,既是由於一種說不出來的恥辱之感,又是要掩蓋我忍住的眼淚。高貴的女主人見我額頭沁出汗珠,也許還清出我幾欲流淚,因而熱情地款待我們;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來,有了開口的勇氣。我遜謝一番,可是臉紅得像做了錯事的姑娘,聲音顫抖得像老人。

  「我的全部祈願,」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閃電一樣旋即離開,對她說道,「就是不要把我從這裡趕走;我實在疲乏,走不動路了。」

  「您為什麼懷疑這個美麗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問道,「你們一定肯賞光,在葫蘆鐘堡吃飯吧?」她轉身向我的房東補充了一句。

  我看了看我的保護人,目光充滿了祈求的神色。他見此光景,便準備接受這一措辭是要對方謝絕的邀請。誠然,德·謝塞爾先生在社交場上閱歷既深,聽出了話外之音,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卻確信一個美麗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東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對我說:「我留下吃飯,是因為您有這種強烈的願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我同鄰居的關係也許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這句話,令我沉思很久。德·莫爾索夫人若是喜歡我,就不會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來,德·謝塞爾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興趣,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這一點嗎?在我需要幫忙的時刻,這種解釋增強了我的希望。

  「這恐怕難於從命,」德·謝塞爾先生答道,「德·謝塞爾夫人還等我們回去呢。」

  「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說,「可以派人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在府上嗎?」

  「德·凱呂斯神甫在那兒做客。」

  「那好!」她起身搖鈴傳僕人,「你們就同我們一道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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