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我度過了怎樣的一個夜晚啊!這些心靈裡的風暴,您是想不到的。」

  「可是……」

  「這樣激動不安,生命都要耗盡了。」

  「可是……」

  「可是什麼?」她說。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當說,「只要幾個月的功夫,你就會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吞噬掉。你對我的無理責備也迫使我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說,「你不被人所愛?……你被愛得太深了。」

  於是他激動地描繪了自己的處境,自己的一個個不眠之夜,詳細地敘述了他在每個固定的時刻應做的事,訴說了他為何必須成功,辦報這項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高,他必須搶在眾人前頭正確無誤地對各種事件作出判斷,不然就會丟掉權柄,此外還要迅速研究種種問題,而在我們這個時代,問題層出不窮就象天空雲彩的變幻那樣快。

  拉烏爾這是糊塗一時。埃斯巴夫人早就對他說過,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初戀更天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為愛得太深而自感有罪。正在愛戀的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出一種樂趣,一種享受,一種訴說情懷的機會。看到在她面前展現的拉烏爾的浩瀚生活,她欽佩得五體投地。她本來就把拿當想像得很偉大,現在更覺得他卓越無比。她責怪自己愛得太切,請求他在他方便的時候才來;這樣做對她來說要作出極大的努力,她祈求上帝幫助她戰勝自己的感情。她將等待!她將從此犧牲自己的歡樂。她原只想給他作進身之階,誰知竟成了障礙!……她絕望得哭了。

  「這麼說,女人只能愛,」她含著眼淚說,「而男人有千百種辦法行動;我們女人只能思索、祈禱、膜拜。」

  她覺得,拉烏爾如此愛她,應該得到報償。於是象一隻夜鶯想從枝頭跳到泉邊飲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們倆,會不會在一片寂靜中躲著一個第三者,然後她向拉烏爾仰起臉,拉烏爾俯下他的頭,她讓他親了個吻,這是她非法給男人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吻。她感到五年來從未象此時此刻這樣幸福過。拉烏爾也覺得千辛萬苦一下子得到了補償。兩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一陣,他們又以情侶們慣有的那種均勻而有節奏的步伐,回到馬車旁邊。拉烏爾真誠地認為,這輕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出於聖潔的感情。一切罪惡來自社會,而不是來自這個全心全意愛他的女人。他對自己瘋狂的生活中的種種煩惱不再感到遺憾,而瑪麗在熱烈的初戀中大概也將拉烏爾的這些煩惱拋到了九霄雲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們不會每時每刻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愛情往往帶著崇拜和感激的成分,瑪麗正是懷著這種感情,以果斷而輕盈的步伐走在與大道平行的一條細沙小徑上。她和拉烏爾都很少講話,然而句句話都能扣動心弦,使對方感受至深。天空萬里無雲,一棵棵粗壯的大樹已經開始發芽,無數褐色的枝條綴上了好些綠色的芽尖,灌木、樺樹、柳樹、楊樹抽出了最初的、還有點透明的嫩葉。任何人的心都不能不為這和諧的景色所感染。

  愛情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經使她懂得了社會一樣。

  「但願你從來只愛過我一個人!」她說。

  「你的願望已經是現實,」拉烏爾回答,「我們相互表露的是真正的愛情。」

  他說的是真話。在這顆年輕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著一個純潔的人,漸漸地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滿美好感情的話。他的熱情起先是出於投機和虛榮,現在卻變得真誠了。他開始是說謊,後來倒說起真話來。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種難以泯滅的感情,那就是對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後,當一個人老是為另一個人作出犧牲時,他就會逐漸對這個人產生真正的關切。上流社會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識到這個道理;也許她們並未意識到,但卻不知不覺地在運用這個道理。所以,伯爵夫人待到第一陣感激和驚訝之情過去以後,便因能使一個男人為她作出這麼多的犧牲,戰勝那麼多的困難而沾沾自喜起來。她被一個配得上她的人愛著。拉烏爾還不知道,他那虛假的榮華將使他受到什麼樣的約束;女人是不容許她們的情人從偶像的底座上跌下來的,正如人們不能原諒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為一樣。瑪麗還不知道拉烏爾在韋裡酒家吃夜宵時對他的朋友們揭開的那個謎底!這個出身微賤的作家在搏鬥中度過了他青年時期的頭十年,現在他想得到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的愛。尚福爾①說過,愛情若沒有虛榮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現在,正是虛榮心支撐著拉烏爾的愛情,而且使它日益膨脹。

  ①尚福爾(1741—1794),法國倫理學家。

  「你能對我發誓你不屬￿、而且永遠不屬￿任何別的女人嗎?」瑪麗說。

  「我生命中沒有時間可以給其他女人,我的心裡也沒有位置可以給其他女人了,」他回答道,並不以為自己是在撒謊,因為他是那麼瞧不起佛洛麗納。

  「我相信你的話。」瑪麗說。

  走上停放馬車的小路,瑪麗離開了拉烏爾的胳臂,拉烏爾則做出恭恭敬敬的樣子,好象剛碰見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裡,陪她走到馬車跟前,然後沿查理十世大街跟著車子走了一程,鼻子吸著馬車揚起的塵土,眼睛看著被風吹到車外的垂柳般的羽毛。雖然瑪麗高尚,願意放棄見到他的歡樂,但拉烏爾受著情欲的驅使,還是出現在她所到之處。見他這樣浪費對他來說是如此寶貴的時間,伯爵夫人想責備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態,真叫拉烏爾疼愛極了。瑪麗管起了拉烏爾的事務,正式給他規定了每天的時間安排,為了使他沒有藉口到處亂跑分散精力,她呆在家裡不出門。她每天早晨讀報,並預言連載小說家艾蒂安·盧斯托(她覺得這人的文章妙極了)、費利西安·韋爾努、克洛德·維尼翁以及所有的編輯都是前程遠大的人。瑪賽去世後,她勸拉烏爾公正地評價此人。拉烏爾寫了篇很有氣魄的動人的悼詞,既稱頌了已故大臣,同時又批評了他玩弄權術,敵視民眾,瑪麗讀得如醉如癡。不用說,她在競技劇場台側包廂觀看了拿當一個劇本的首場公演,拿當指望靠這個劇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業。演出看來很成功。但瑪麗上當了,掌聲是花錢買來的。

  「你沒來意大利歌劇院看告別演出嗎?」杜德萊勳爵夫人問她,瑪麗是散戲後去她家的。

  「沒有,我到競技劇場去了,有一個戲在那兒首場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劇,我對這種戲劇形式的態度和路易十四對特尼埃①的畫所持的態度一樣。」杜德萊勳爵夫人說。

  ①特尼埃(1610—1690),十七世紀弗朗德勒最偉大的畫家,善於表現平民生活題材,如小酒店、鄉村節日、農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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