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


  到目前為止,很少有畫家描繪過上層社會的愛情,它充滿了不為人知曉的偉大和辛酸,由於欲望受到各種蠢人和庸俗小事的遏制,這種愛情令人痛苦難熬,它常常因雙方心灰意懶而告吹。從我們的故事裡,人們也許能窺見其一斑。杜德萊勳爵夫人舉辦家庭舞會的次日,瑪麗就已根據夢想中的程序,認為自己被拉烏爾愛上了,拉烏爾也自認為已被瑪麗選為情人,其實雙方誰也沒有作任何表白。雖然他們還不至於象有些男女那樣免掉一切開場白,可是也很快就開門見山了。拉烏爾享夠了肉體上的歡樂,現在又嚮往一個理想的世界;而瑪麗呢,她還遠遠沒有不貞的念頭,所以不會想到要離開這個理想世界。因此,在實際上,他們倆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純潔、最無邪的;但在思想上,他們的愛情卻是世界上最熱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曾有過不少騎士時代的想法,只不過這些想法已經完全現代化了。她丈夫對拿當的厭惡再也不能阻礙她愛拿當,這與她扮演的角色是相符合的。拿當越是不值得敬重,她就越了不起。詩人火熱的言辭在她身體上引起的反響比在心靈裡更強烈。情欲喚醒了仁慈。仁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認為,只要從仁慈出發,愛情的衝動、愛情的歡樂和過火的舉動都是可以容許的。她覺得做拉烏爾在人世的保護神是一件崇高的事。以自己白皙纖弱的手扶持一個在她看來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沒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種子,暗暗地做一個偉大前程的締造者,幫助一個天才與命運之神搏鬥,並降服命運之神,為他刺繡比武時披掛的彩帶,為他提供鬥爭的武器,給他破妖術的護身符和治傷口的藥膏,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對受過瑪麗那樣的教育,象她那樣虔誠而高尚的女人來說,愛情該是一種給人以快意的仁慈行為。這就是她膽大的原因。純潔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象妓女不在乎道德廉恥一樣。她有一種詭辯的想法,認為自己的行為絲毫不損害夫婦之間的信義。一旦確信了這一點,她便縱情享受和拉烏爾相愛的歡樂。於是生活裡的許多細枝末節變得意味無窮了。她的小客廳將是她思念拉烏爾的地方,因而成了聖殿;連她精緻的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義,它在她心裡喚起了與拉烏爾通信的無限樂趣:她將有信要讀,要珍藏,要回復。梳妝打扮在女人生活裡本來就具有美妙的詩意,只不過這種詩意過去她已領略盡了或者還根本沒有認識,而今在她眼裡又有了從未發現的魔力。頓時,對她也象對所有的女人一樣,梳妝打扮成了一種表達內在思想的方式,成了一種語言,一種象徵。為了討他喜歡,為了替他爭光而精心選擇一件裝飾品,這裡面包含著多大的享受啊!現在她也天真地忙於這些有趣的小事了,這些小事占了巴黎女人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而且使她們家裡的擺設和她們身上的穿戴具有極大的意義。很少有女人只為自己而出入絲綢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紀一大,她們不是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嗎?要是你散步時看到一張臉在櫥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妨把它好好觀察一下。你會發現,在那開朗的額頭上,在閃著希望之光的眼睛裡,在浮動於嘴唇的微笑裡,都寫著這樣一句話:「我要是佩戴上這個,他會覺得我更好看些嗎?」

  杜德萊夫人的舞會是在一個星期六晚上舉辦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劇,她確信在那兒能見到拉烏爾。果然,拉烏爾站在通往樓廳的階梯上,伯爵夫人走進包廂時,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興地發現,她的情人開始注意衣著了。這個一向不考慮如何打扮才算風雅的人,今天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濃密的發卷上抹了香髮油,又光又亮;他穿著一件入時的背心,領帶結得端端正正,襯衫的褶痕無懈可擊。他按照時尚,戴一副黃手套,手上露出來的部分顯得很白。他把兩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擺好姿勢讓人畫像似的。他神氣十足,似乎對整個劇場漠不關心,但又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焦躁心情。眼簾雖然低垂著,眼睛卻似乎望著伯爵夫人擱手臂的紅絲絨扶手。費利克斯坐在包廂的另一角,背對著拉烏爾。聰穎的伯爵夫人選擇了一個適當的姿勢,使自己能俯視拉烏爾靠著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時間裡,瑪麗竟使這個有才智的男人放棄了在衣著方面玩世不恭的態度,這個變化表明了她對他的影響。不管是多麼庸俗的女人或是多麼高貴的女人,無疑都會為此而陶醉,因為任何變化都意味著順從。

  瑪麗不禁想起她那幾位可惡的女教師,心想:「她們說得對,被人理解確實是一種幸福。」兩個戀人用敏銳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大廳,然後交換了會心的一瞥。這一瞥如同甘露滋潤了兩顆被期待焚燒著的心。「我在這地獄裡已熬了一個鐘頭,現在,天堂的門開啟了。」拉烏爾的眼睛說。「我知道你在這兒,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說。只有小偷、密探、情侶、外交家,總之,只有行動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達能力和用目光交談的樂趣,只有他們能理解這充滿內心活動的光亮的一閃一爍所包含的智慧、溫柔、幽默、憤怒或無恥。拉烏爾感到自己的愛情因苦於得不到滿足而更難克制,在障礙面前變得愈來愈強烈。他所在的階梯離伯爵夫人的包廂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卻無法消滅這個距離。拉烏爾是個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認為欲望和佔有的樂趣之間是沒有多大間隔的。

  現在,面對著這個地面上的、卻又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恨不能如虎騰躍,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試探。於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個禮,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點了點頭。女人們常以這樣的動作使她們的崇拜者不敢造次。費利克斯伯爵轉過身來,看誰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見是拿當,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象責問他怎麼如此大膽,然後慢慢轉過頭去和妻子說了句什麼,大概是贊許她對拿當不屑一顧的態度。當然,包廂的門對拿當是關閉的。

  這一位兇狠地盯了費利克斯一眼。誰都會用佛洛麗納的一句話來解釋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了。」①當時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從她的包廂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她提高嗓門對舞臺上的演出隨便叫了聲好。站在她的包廂下方的拉烏爾終於轉過頭來;他向她行了個禮,她對他嫣然一笑,好象說:「要是人家把您從那兒趕走,您就到我這兒來。」拉烏爾離開那根柱子,來拜訪埃斯巴夫人。他必須在這兒露面,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氣和門閥一樣值錢,在他拿當面前,所有裝飾著爵徽的大門都會打開。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對面的前座上。

  ①意思是要給他換一頂「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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