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一


  很多人認為,第二個劇本和第一個一樣都稱得上是傑作,而且比所有他和別人合作的賣座好的劇本更能使他成名,不過是在不大為人們瞭解的圈子裡,也就是在真正有鑒賞力的內行中間享有名氣。愛彌爾·勃龍代對他說:「再有這樣一次失敗,你就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當沒有走這條艱難的路:為生活所迫,他重又寫男人頭上撲髮粉,女人臉上貼假痣的十八世紀的通俗鬧劇、服裝劇,或是把一些暢銷書改成劇本。儘管如此,他仍然被認為是一個很有才氣的人,只不過還沒顯出全部本領罷了。再說,他也涉獵過高級文學,發表過三部小說,還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們象養在魚池裡的魚兒一樣是拿得穩的。如同那些一輩子就寫了一本書的作家一樣,他的三部小說中數第一部最成功。這部當時被輕率地列為頭等作品的書,這部藝術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機會讓人把它譽為當代最好的書,本世紀唯一的小說。他還常常抱怨說藝術對人太苛求了。他是那種竭力把繪畫、塑像、書籍、建築等一切作品統統列在藝術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詩集,這本詩集為他在現代詩壇上爭得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澀的詩頗受人讚賞。因為沒有財產,他不得不從事寫作,從戲劇到新聞,又從新聞到戲劇,分散和浪費了不知多少精力,但他總相信自己會走運。所以他倒不象某些已到暮年卻並未發表著作的作家,名氣只建築在幾本要寫而尚未寫成的書名上,而且將來這些作品的印數可能還不及為了出版它們而進行的交易多。拿當頗象一個天才;如果有一天他被送上斷頭臺(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願望),他也會象安德烈·謝尼耶那樣敲打自己的前額的。①看到十來個作家、教授、玄學家、歷史學家擁入了權力機構,而且在一八三〇年到一八三三年的政治動亂中還一直留在政府裡,他又被政治野心攫住了,懊悔以前沒寫政治文章而只寫了些文學作品。

  ①安德烈·謝尼耶(1762—1794),法國浪漫派詩人,相當有才華,因反對大革命後期的過火做法,被送上斷頭臺。臨刑前,他摸著自己的前額說道:「可我這裡面還頗有些東西呢!」

  他自以為比這些新貴高明,他們的飛黃騰達引起了他強烈的妒忌,他本來就是那種對什麼都眼紅的人,是那種什麼都能幹而所有成果卻被別人竊取了的人,凡是能出頭露面的地方他都要去碰一碰,但在哪兒都待不長,總是讓他周圍的人大失所望。眼下,他由聖西門主義轉到共和主義,然而也許又會回到內閣主義。他象狗一樣在各個角落窺視有沒有可啃的骨頭,它尋找著可以從那兒吠叫唬人而又不致挨打的安全之地。然而鼎鼎大名的瑪賽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使他深感蒙羞受辱。瑪賽是當時的政府首腦,一點也看不起那些缺乏黎塞留所說的「恒心」的作家,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思想缺乏一貫性的作家。再說,不管哪個部,都只會被拉烏爾的事情攪得一團糟。貧困遲早會使他接受別人的條件,而不是迫使別人接受他的條件。其實,拉烏爾小心掩蓋起來的真實性格與他表現出來的性格是一致的。他是真心誠意的喜劇演員,喜歡突出自己,仿佛國家就是他,他還是個慷慨陳辭的能手。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善於假裝各種感情,吹噓那並不存在的榮譽,給自己裝點上種種美德。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會在口頭上忠於自己的思想,擺出一副阿爾賽斯特①的憤世嫉俗的樣子,而行動上卻是個菲蘭特②。在這副彩色紙板做的盔甲掩護下,他打著利己主義的算盤,而且往往能達到他暗自立下的目標。由於他懶得無以復加,他總是受著貧困的威脅。他不懂得建立一座豐碑需要堅持不懈地工作;但是,有時因為虛榮心被刺傷而狂怒到極點或是被債務逼得走投無路,他也能作出驚人的努力,戰勝自己思想上最難克服的弱點。創作了一點什麼以後,他感到又驚奇又疲倦,便重又墜入巴黎的享樂生活中,消沉一陣。需求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他無力抵禦,於是只能墮落,結果毀壞了自己的名譽和前途。他有個老同學,是個不可多得的內閣人才,在七月革命中被發掘了出來。拿當常把自己的才能和前途與這位老同學相比,這種對自己的錯誤估計,驅使他為了擺脫困境便在私生活秘密的掩蓋下,對愛護他的人幹出悖情背理的事,儘管如此,對這類事卻誰也不談及,誰也不抱怨。

  ①阿爾賽斯特,莫裡哀的喜劇《恨世者》中的主人公,他耿直坦率,毫不妥協地反對他那個時代和社會的一切習俗禮儀,結果落得非常孤獨。

  ②菲蘭特,《恨世者》中的另一個人物,阿爾賽斯特的朋友,恪守中庸之道的正人君子。

  他的感情平庸,又厚顏無恥,能和一切道德敗壞的人、一切可憐蟲、背信棄義者以及持各種觀點的人握手言歡,這就足以使他象一位立憲君主一樣不可侵犯。一個小小的罪過要是發生在一個品格高尚的人身上,也許會激起公憤,但出自他就算不了一回事;即使是不大正當的行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人們原諒他,也就原諒了自己。連本想鄙視他的人也向他伸出手來,深怕有朝一日用得著他。他的朋友那麼多,以至他希望有幾個敵人。這種表面上的善良迷住了很多新來者(但並不妨礙有人背叛他),使他可以為所欲為,使他所做的一切合法化。對於損害他的行為,他先是氣得大喊大叫,但一轉眼又原諒它。這就是新聞記者的特徵。這種友情(這是一個風趣的人想出來的字眼)能腐蝕最美好的靈魂!它使人漸漸喪失自尊心,它扼殺偉大事業賴以成功的原則,它認可靈魂的卑怯懦弱。某些人之所以要求大家因循苟且,就是為了使自己的叛賣和出爾反爾的行徑得到寬恕。一個民族中最有知識的那部分,就是這樣成了最不值得尊敬的人。從文學方面看,拿當缺乏風格和學識。如同大多數想成名的文學青年一樣,他現買現賣,昨天學到的東西今天就吐到作品裡。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好好寫作;他沒有認真觀察,而只有道聽途說。他不會嚴密地構思一部作品,就用一些熱情奔放的描繪來補救。用文學上的行話來說,他是耍激情的,因為有關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務卻是通過真實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探索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可能和可信的東西。拿當筆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的個體,他們不能啟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暫的同情;他們與生活中的重大課題毫無聯繫,因而也就沒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當依靠的是自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彈子的人稱為「僥倖擊中」的那種偶然機遇。他象靈巧的射手,善於準確地抓住那些傳到巴黎或由巴黎興起的思想。他的多產不能歸功於他本人,而應歸功於他的時代:他靠時運生活,為了主宰時運,他就誇大它的意義。總之,拿當的作品不真實,他的話語是騙人的;正如費利克斯伯爵所說,他有幾分象耍杯子的雜技演員。人們可以感覺到,他的筆是在一個女戲子的化粧室裡得到靈感的。我們從拿當身上看到了當今文學青年的形象,看到她們虛假的偉大和真實的卑微。他能代表他們,因為他和他們一樣有著不大得體的丰采,一樣墮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們一樣,如激流翻滾,充滿突如其來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們真是這個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紀的產兒,在這個世紀裡,千萬人在各種巧妙手段掩蓋下進行著形形色色的你爭我奪,而他們的失敗則滋養了無政府主義這條九頭蛇①。他們希望不勞動而能發財致富,沒有本領而能享受榮譽,不花力氣而能得到成功。不過,經過多次對抗和衝突,只要當權者願意,他們最終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領取一份俸祿。當這麼多野心勃勃而又一無所有的年輕人聚集到同一個地方的時候,就會產生意志力的競爭、聞所未聞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鬥。在這場殘酷的大戰中,取得勝利的是最兇狠或最狡猾的利己主義者。勝利者雖然如莫裡哀所說,激起了幾聲叫駡,②但卻成為人們的榜樣,為人們所羡慕、諒解和效法。當拉烏爾以新王朝的反對派的身分進入德·蒙柯奈夫人的沙龍時,他表面上的榮華正達到鼎盛期。他是作為掌權的瑪賽、拉斯蒂涅、拉羅什-于貢們的政敵而被貴族們接納的。愛彌爾·勃龍代是他的引薦者。此人由於致命的優柔寡斷和對一切行動的超脫態度,一直扮演著嘲諷者的角色,不站在任何人一邊,而又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烏爾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

  ①希臘神話傳說中的怪物,名許德拉,在阿耳戈利斯的勒耳那沼澤為害。許德拉身軀龐大,兇猛可怕,它的九個頭中,有一個頭被割掉後會再生。這裡用來比喻無政府主義是難以消滅的。

  ②見《偽君子》第五幕第七場,答爾丟夫說:「無論你怎麼叫駡,我是一點也不會動氣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