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這位童心尚在的老人在瑪麗姐妹的生活中佔據了重要的地位,兩個姑娘對這位一生致力於藝術的天真而偉大的音樂家懷著深厚的感情,因此她們出嫁後,每人給了他三百法郎的終生年金,這筆錢夠他付房租、喝啤酒、抽煙和買衣服。靠六百法郎的年金,加上教課的報酬,他過上了伊甸樂園般的日子。在這以前,施模克感到,只有對這兩個可愛的姑娘,對這兩顆在冷若冰霜的母教和宗教的禁錮下依然綻開的心,他才有勇氣訴說自己的貧困和心願。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施模克的為人和瑪麗姐妹的童年。後來誰也不知道是哪位神甫或信女發現了這個流落在巴黎的德國人。當母親們得知格朗維爾伯爵夫人為自己的女兒找到了一位音樂教師,都來打聽他的姓名和地址。沼澤街上一下子就有三十家聘請了施模克。從此,他穿上了帶鍍銅扣子和馬鬃墊子的皮鞋,經常更換襯衣,這表明他到暮年終於出名了。他那天真漢的快活性格過去為清貧的生活所壓抑,現在又躍然於眉宇之間。他會情不自禁地說上幾句俏皮話,比如,要是白天泥濘的街道在夜間凍幹了,第二天他就會說:小切(姐)們,昨夜毛(貓)把巴尼(黎)的涅(泥)漿給吃掉了。不過他講的是半德語半法語的土話。能夠從他的智慧之花裡選擇這朵「毋忘我」獻給兩個天使般的姑娘,他感到非常高興,因此說這些俏皮話時,他做出一副機敏、風趣的樣子,這就使人無法嘲笑他了。他看出兩個學生的生活很不幸,便很想叫她們開開心,因此,即便他的樣子不是生就的滑稽,他也會故意做出可笑的樣子來給她們逗樂;而他那顆善良的心又會使民間最粗俗的笑話變得新穎雋永。用已故聖馬丁①的一句富有形象的話來說,他那聖潔的微笑能把污泥鍍上一層金。遵照宗教教育中一條高尚的訓言,瑪麗姐妹每次上完課以後都恭恭敬敬地把老師一直送到住所門口,兩個可憐的女孩子在那兒對他說幾句溫存的話,讓他感到幸福,她們自己便也感到幸福:她們只有對他才能顯露女性的本色!就這樣,在她們結婚之前,音樂成了她們生活中的另一個天地,正象有人說,俄羅斯農民把夢境當成現實,而把現實看作一場噩夢。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庸俗卑劣的現實生活所侵蝕,不被苦行思想所吞噬,她們整個身心投入了艱難的音樂藝術,直至精疲力竭。然而,醉心于音樂的老農牧神、天主教徒施模克指揮下的天女——「旋律」、「和聲」、「作曲」——對瑪麗姐妹的辛勤勞動給予了獎賞,並以仙姿綽約的舞蹈為她們築起了一道防禦壁壘。莫紮特、貝多芬、海頓、帕伊西埃洛、西馬羅沙、赫梅爾①,還有一些二流音樂家,在她們心靈中激發了千百種感情,但這些感情並未越出貞潔含蓄的範圍,卻把她們引入了「創造」的天國,任她們在那兒展翅翱翔。每當她們完美地演奏了幾個樂章,她們自己也為之深深陶醉,不禁相互握手,相互擁抱,而老師則稱她們為他的聖賽西爾②。

  ①聖馬丁(1743—1803),法國哲學家。

  ①莫紮特(1756—1791),奧地利的天才作曲家;貝多芬(1770—1827),德國最偉大的作曲家;海頓(1732—1809),奧地利著名作曲家;帕伊西埃洛(1741—1816),意大利作曲家;西馬羅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赫梅爾(1778—1837),德國作曲家和鋼琴家。

  ②傳說中保護音樂家的聖女。

  瑪麗姐妹到十六歲才開始參加舞會,而且一年只有四次,還必須是由伯爵夫人看得上的幾家舉辦的。母親總是再三訓導她們,對邀請她們跳舞的男人應該持怎樣的態度,然後才讓她們離開自己身邊。這些訓導是如此嚴厲,以致實際上她們對舞伴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她們,似乎要從嘴唇的翕動猜出她們在和舞伴說些什麼。兩個可憐的孩子赴舞會的打扮是無可指責的:她們身穿長袖細布連衣裙,衣領一直高到下頜,裙子打了無數的褶襇。這種裝束不僅遮蓋了兩個少女優美的體形和風姿,而且使她們看上去有點象埃及的劍鞘。然而這一大堆棉布卻遮不住兩張因為哀愁而益發顯得俊俏的臉蛋兒。她們發現人們都以一種溫和而憐憫的目光望著她們,很是氣惱。試問,凡是女人,不管她多麼老實,誰個不想被人傾慕呢?她們白璧無瑕的頭腦從未沾染過任何危險的、不健康的,或僅僅是曖昧的思想:她們的心是純潔的,她們的手紅通通的,她們的身體好得要命。兩個姑娘走出娘家大門到市政府和教堂舉行婚禮時,就象上帝剛造出來的夏娃那樣清白,她們心裡記著一條簡單然而可怕的囑咐:在一切事情上都要服從她們將要與之晝夜相處的男人。不過她們想,在她們將要被送去的外姓人家過日子,不會比在修道院似的娘家更壞。

  她們的父親,德·格朗維爾伯爵,是個地位很高、學識淵博、清廉正直的法官,儘管他有時也被捲進政治漩渦。那麼,為什麼他不保護兩個女兒免受專制家規的威懾呢?讀者可能還記得,伯爵和妻子結婚十年後曾經簽約,談好夫婦分居,各住各的房子。伯爵負責兒子的教育,把女兒交給伯爵夫人去管教。他認為,夫人那套壓抑人的教育方法對男孩比對女孩有更大的危險性:兩個女孩命中註定要受一種束縛,不是愛情的枷鎖,就是婚姻的桎梏,她們失去的東西要比男孩少些,因為男孩的才智應該得到自由發展,要是受到極端的宗教思想的強烈壓制,他們的優點就會被損害而變質。這樣,伯爵從四個犧牲品中挽救了兩個。伯爵夫人則認為,兩個兒子——一個立志當審判官,另一個準備當檢察官——太缺乏教養,不能讓他們和兩個妹妹有任何親密的關係。可憐的孩子們之間的來往受到嚴密的監視。再說,每次伯爵把兒子從學校領出來,也儘量不把他們關在家裡。兩個男孩和母親以及妹妹一起吃頓午飯,然後伯爵就把他們帶到外面去散心:或去藝術品修理鋪,或看戲,或參觀博物館,若時令相宜,就去野外郊遊,伯爵為他們的娛樂活動提供一切費用。只有逢到家庭的重大節日,如伯爵夫人的生日、新年、學校發獎日等,兩個男孩才在父親的住所留宿。這種時候他們感到很拘束,不敢擁抱兩個妹妹,她們被伯爵夫人牢牢看管著,一刻也不能跟哥哥單獨在一起。兩個不幸的姑娘見到哥哥的機會是那麼少,以至兄妹之間不可能有任何聯繫。在男孩回家的日子,不時可以聽到伯爵夫人詢問:「安傑莉克哪兒去了?」

  「歐也妮在幹什麼?」「孩子們在哪裡?」一提起她的兩個兒子,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雙眼,望著天空,像是懇求上帝寬恕她沒能把他們從蔑視宗教的邪路上拉回來。她的哀歎或緘默無異於《耶利米哀歌》①中最悲痛的詩章,使兩個女孩誤以為她們的哥哥已經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兒子一滿十八歲,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給他們安排了兩個房間,並規定他們在一位律師的監督下學習法律。這位律師就是伯爵的秘書,他負責向兩位公子傳授將來當法官的竅門。瑪麗姐妹倆對兄妹情誼只有抽象的概念。她們結婚的時候,一個哥哥已在遠離首都的一個法院當檢察長,另一個哥哥也在外省剛剛開始任職,兩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審理,不能參加妹妹的婚禮。有不少家庭,人們滿以為它們內部的生活是親密、團結、和諧的,而實際情況卻是:兄弟們遠離家庭,為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務纏身;姐妹們則被捲入別人家利害衝突的漩渦。一家成員就這樣東分西散,互相遺忘了,他們之間只靠淡薄的回憶來維繫,直到家族的榮譽感把他們重新喚回來,或是某項利益又把他們聚在一起,但也可能使他們實際上已經疏遠的關係徹底破裂。精神和肉體上都緊密團結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見的。現代社會的規律是一個家庭分化為幾個家庭,它帶來的最大災害就是個人主義。

  ①《舊約·耶利米哀歌》,共五章,哀歎耶路撒冷被巴比倫人所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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