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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戈德弗魯瓦心想,不知這位老人神智是否健全?

  「真的,我是十八世紀的產兒,是伏爾泰、狄德羅和愛爾維修哺育了我。」他繼續說道,沒理會戈德弗魯瓦的眼神,「我是大革命的兒子,我對古代和中世紀傳說的神鬼附體的人嗤之以鼻。然而,先生,只有用著魔中邪才能解釋我女兒所處的狀態。她在催眠狀態中,從來沒能對我們說明她的病因,她絲毫察覺不到這些;而她向我們口授的所有治療方法,儘管我們都一絲不苟地照辦,卻對她沒有任何效用。比如說,她要人把她裹在剛剛宰殺的豬肉裡,然後命人在豬腿裡埋上經強烈磁化並用火燒紅的鐵釘,……再在豬背從上到下澆一溜火漆。……「結果真是糟糕,先生!她牙齒全掉了!先是變聾,後又變啞。而她徹底聾啞了六個月之後,又突然恢復了聽力和說話能力。她的雙手莫名其妙地喪失功能,又莫名其妙地恢復了功能。但她的雙腳七年來一直癱瘓。她有極明顯、極典型的恐水病症狀並曾發作過幾回。她不僅見到水,聽到水聲、看到一隻杯子就會勃然大怒,而且發出一種狗叫聲、一種悲哀的叫聲,在彈奏大風琴時聽到的狗的哀號。她幾度生命垂危,行了聖事,卻又起死回生,神智清醒、頭腦健全地忍受病痛折磨,因為她的心智並未受到損傷。她倒是活下來了,先生,她丈夫和她母親卻死了,他們沒有經受住這樣的打擊……唉,先生!我對您說的這些都算不了什麼!她的所有自然功能都損壞了,人體器官的這種古怪的病變只有醫學才能加以解釋。……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於一八二九年把她從外省帶來巴黎,因為我找過的幾位巴黎名醫,德普蘭、畢安訓和歐德裡,全都以為我在愚弄他們。當時動物磁性學說遭到各科學院的激烈反對,他們即使不懷疑我和外省醫生的誠意,也以為我們觀察不全面或是誇大了病情,這種情況在患者或家屬中間相當普遍。但是他們不得不改變了看法,最近在神經系統疾病方面的研究正是由於發現了這些現象,他們把這種怪病歸之於神經官能症。那幾位先生上一次舉行會診,結果放棄了醫學思考。他們決定著眼觀察自然,研究自然。從那以後,我只剩下一個醫生,他是這一帶窮人的醫生。的確,既然找不出病因,那麼,只要能減免疾病的痛苦就行了。」

  說到這裡,老人停了一下,似乎這種可怕的吐露隱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五年以來,」他又說,「我女兒的病情一直時好時壞,但再也沒有任何新症狀。我對您簡要說明過的那些花樣繁多的神經症狀,她仍然時有發作,而雙腿的症狀和自然功能的紊亂則始終不見好。我們手頭拮据,每況愈下,只得離開我一八二九年在魯勒城廂一帶租下的房間。我女兒經不起搬遷勞頓,我已經兩次險些失去她,一次是帶她來巴黎的時候,另一次是從博戎街區搬來這裡的時候。當時我立即租下了現在這套房間,我預料到不久即將臨頭的災難,因為我雖曾供職三十年,卻一直等到一八三三年人們才付給我養老金。我六個月前才開始領養老金,而新政府還雪上加霜,只給我最低的養老金。」

  戈德弗魯瓦做了個表示驚奇的手勢,要求他和盤托出全部真相。老人會意了,他不無怨尤地望了一眼天空,立即解答這個疑團。

  「我是政治動盪所造成的千千萬萬犧牲品中的一個。我隱藏著自己的姓氏,因為許多人要向它復仇。如果一代又一代的經驗教訓不該總是被人遺忘的話,那麼請記住,年輕人,永遠不要順從任何政治的苛求。……我並非後悔自己曾經忠於職守,我完全問心無愧。但是如今的政權不再具有連續性。這種連續性能使各屆政府儘管彼此不同卻承上啟下。他們出於一時的恐懼才獎賞滿腔熱忱工作的人。他們用過的工具,不管多麼忠心耿耿,早晚會被忘得一乾二淨。您看,我是堅決擁護波旁長支政權的,也曾堅決擁護帝國政權,我卻窮愁潦倒!我過於自尊,不願伸手乞討,永遠沒有人會想到我在忍受聞所未聞的痛苦。五天前,先生,那位替我女兒治病,或者也可以說是在觀察她病情的本街區的醫生對我說,他無法治癒一種每隔十五天就更換一種形式的疾病。據他說,神經官能症是醫學上的絕症,因為病因隱藏在一個無法探察的系統內。他叫我去請教一位被人當作江湖郎中的猶太醫生。但他又提醒我說,那是個外國人,一個波蘭流亡者,醫生們對他的某些為人稱道的神奇的療法非常忌妒,有些人認為他極為博學、醫術十分高明。不過,他很挑剔,不相信人,他自己挑選病人,不肯白費時間。還有,他是個……共產主義者。……他叫哈佩佐恩。我外孫已經去找過他兩次,都白跑了,他沒有來我們家出診。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咳!我那十六歲的外孫比我穿得還差,您能相信嗎?先生?我不敢去那個醫生的家,因為我的穿著與我的年齡、我的嚴肅態度太不相稱。要是他看見當外公的那麼寒酸,而外孫也那麼糟糕,還肯給我女兒以必要的治療嗎?他會象對待窮人一樣打發我們。……您想想,先生,我是那麼愛我女兒,因她給我帶來的所有痛苦,也因她以往給予我的所有歡樂。唉!她現在象個天使,只剩下靈魂了,一個照耀著她兒子和我的靈魂,她身軀已不復存在,因為她戰勝了痛苦。……請您想像這對於當父親的我是一種什麼情景吧!對於我女兒來說,她的房間就是整個世界!房間裡應當有她所喜愛的花朵,她念了許多書,而當她能使喚自己的雙手時,她象仙女般心靈手巧,……她不知道我們陷入了何等深重的貧困之中。……因此,我們的生活十分古怪,我們無法在家裡接待任何客人。……您理解我嗎,先生?您猜想到我們不能有鄰居嗎?我會對鄰居提出許多要求,使我欠下許多情分,無法還清。首先,我沒有時間來幹所有要幹的事,我要教育我的外孫,先生,自己還要幹許多工作,每夜至多睡三、四小時。」

  「先生,」戈德弗魯瓦一直耐心聽著老人的訴說,並且痛苦而專注地望著他,這時才打斷老人的話頭說道:「我將成為您的鄰居,我會幫助您……」

  老人不由做了個高傲的、甚至是焦躁的手勢,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人們會有善心。

  「我要幫助您,」戈德弗魯瓦抓住老人雙手,恭敬而親切地握著說,「既然我能幫助您,……請聽我說。您打算讓您的外孫幹什麼?」

  「他馬上就要進法學院,以後在法院供職。」

  「這就是說,您的外孫將要您花銷六百法郎……」

  老人沉默不語。

  「我呢,」戈德弗魯瓦稍停片刻又接著說道,「我一無所有,卻能辦到許多事:我能為您請來那位猶太醫生!如果您女兒的病還有救,那她就會被治癒。我們會籌劃到錢來酬謝那位哈佩佐恩的。」

  「噢!如果我女兒的病真能治好,我願意做出我只能做出一次的重大犧牲!」老人叫道,「我要賣掉我最後一點老本!」

  「留著您的老本吧……」

  「年輕人啊年輕人!……」老人搖頭說,「別了,先生。我也許應該說:再見。圖書館開門了,我所有的藏書都已賣掉,所以只好每天去圖書館工作……,我對您剛才的好意心領了,但我們還要看您能否惠予我必須向鄰居提出的要求。我所希望的是……」

  「行,先生,讓我成為您的鄰居吧,因為,您看不出來嗎?巴貝不是個肯讓房子長期閒置不租出去的人,您也許會遇上一個比我更糟的難兄難弟。……我目前並不要求您信任我,只要求您允許我為您效勞……」

  「為的是什麼呢?」老人說著,準備走下沙爾特勒修道院的石階,當時從盧森堡公園的大路去地獄街就從那裡走。

  「您在您的職位上時就沒有為任何人做過好事?」

  老人皺著眉頭,望著戈德弗魯瓦,眼神裡充滿回憶,像是在查閱自己的生平,從中尋找一件可能導致如此少見的報恩行為的往事。而後,他滿腹狐疑地道過別,冷冷地轉身走了。

  「好了,作為第一次見面,他還不算太受驚動。」那位初出茅廬的慈善家心想。

  戈德弗魯瓦馬上去地獄街,按阿蘭先生告訴他的地址找到了貝爾東大夫。貝爾東大夫是一個沉著而嚴肅的人,他證實貝爾納先生關於自己女兒的病所說的一切情況都準確無誤。

  戈德弗魯瓦大為驚異,他問到了哈佩佐恩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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