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大人,」神甫於是說道,「宗教遭受了沉重的打擊。過失的重大和悔恨的深切要求恢復舊的習俗,難道這不是人們將感激我們的一個勝利嗎?」

  「別人會說我們是宗教狂!說這個殘酷的場面是我們要求的。」大主教又陷入了沉思。

  這時,荷拉斯·畢安訓和魯博敲門走進來。門開時,韋蘿妮克瞥見母親、兒子和全體僕役正在祈禱。鄰近兩個堂區的神甫已來協助博內先生,或許也是來向大主教致意,法國全體教士一致舉薦他任紅衣主教,希望紅衣主教團得到他那真正法國教會式的出眾才智的開導。荷拉斯·畢安訓準備返回巴黎;他來向生命垂危的女子道別,並感謝她的慷慨酬勞。

  他緩步走來,從兩位教士的態度上猜到是心靈的創傷造成了肉體的創傷。他拿起韋蘿妮克的手放在床上,為她號脈。最深沉的寂靜,鄉村夏夜的寂靜,使這一場面顯得莊嚴肅穆。大客廳的兩扇門敞開著,裡面燈火輝煌,為一小群跪著祈禱的人和兩位坐著讀日課經的教士照明。身著紫袍的高級教士、本堂神甫以及兩位醫學界人士分立于華麗的靈床兩側。

  「她至死心神都不安定!」荷拉斯·畢安訓說,他和所有才華橫溢的人一樣,往往說出與其目睹的場面同樣偉大的話。

  大主教站起來,好似給內心的衝動推了一下;他叫上博內先生朝門口走去,他們穿過房間,客廳,走到平臺上,散了一會兒步。兩人討論了這個屬￿教會戒規的問題後正待回屋,魯博迎著他們走來。

  「畢安訓先生派我來叫你們抓緊時間,格拉斯蘭太太奄奄一息,處在有別於過度的病痛的騷動中。」

  大主教加快腳步,進屋時向焦慮地望著他的格拉斯蘭太太說:「你將如願以償!」

  一直為女病人按脈的畢安訓不禁做了個驚訝的動作,朝魯博和兩位教士瞥了一眼。

  「大人,這副軀體已不受我們管轄,您的話能起死回生,簡直是個奇跡。」

  「太太早就只剩下一縷香魂啦!」魯博說,韋蘿妮克看了他一眼以示感謝。

  這時,一絲流露出幸福的微笑使她的面孔重現了十八歲時天真無邪的神情,這幸福產生於徹底悔罪的思緒。銘刻在嚇人的皺紋裡的一切騷動,灰暗的面色,白裡透青的麻點,曾幾何時使這張面孔在僅僅表露痛苦時美得可怕的各個細節,總之面容的各種蛻變全消失了;大家覺得韋蘿妮克一直戴著一副假面具,現在這副面具掉了下來。令人讚歎的現象最後一次發生,這女子的面孔通過這個現象解釋自己的一生和感情。她身上的一切都得到淨化,清明豁亮,臉上似有身邊守護天使們明晃晃的利劍的反光。她恢復了利摩日稱她為美麗的格拉斯蘭太太時的模樣。上帝的愛比罪惡的愛表現得更加強烈,一個在過去突出了生命的力量,另一個正在排除死亡的一切衰退。大家聽見一聲壓抑的叫喊;索維亞媽媽出現了,她一步跳到床前,說道:「我到底又見到我的孩子啦!」老嫗說出我的孩子這兩個詞時的表情令人如此深切地回想起稚子的天真未鑿,以致這壯麗的死亡場景的目擊者個個扭過頭去掩飾心中的激動。名醫執起格拉斯蘭太太的手吻了一下,然後走了。他的車子在鄉野的寂靜中隆隆作響,告訴人們保住地方上的靈魂已毫無希望。大主教,本堂神甫,醫生,所有感到疲憊的人都離開稍事休息,格拉斯蘭太太也睡了幾個鐘頭。她在黎明時醒來,要人打開窗戶。她想看到最後一次旭日東昇。

  上午十時,大主教身著主教服來到格拉斯蘭太太的房間。

  高級教士和博內先生對這位女子無比信賴,對她的坦白不應超出的界限未做任何叮囑。韋蘿妮克發現除蒙泰涅克教堂的教士外,鄰近市鎮的教士們也來了。大主教將由四位神甫協助。格拉斯蘭太太獻給她心愛堂區的華美裝飾物為這個儀式大添光彩。八名唱詩班的兒童身著紅白兩色衣,分兩行從床前一直排到客廳,每人舉著一個韋蘿妮克從巴黎買來的碩大的鍍金青銅燭臺,兩位白髮蒼蒼的聖器室管理人舉著教堂的十字架和堂口旗,立於講經台兩側。人們不辭辛苦,從聖器室搬出木祭台置於察廳門邊,將它裝點整飾一番,好讓大主教在那裡做彌撒。教會只賜給王室人員的這種種關懷令格拉斯蘭太太感動。通飯廳的兩扇門敞開著,她看見城堡底層擠滿了大部分居民。這個女子的朋友們考慮得十分周全,佔據客廳的全是她家的僕役。朋友們和謹慎牢靠的人聚集在最前面,她房間的門前。格羅斯泰特、德·格朗維爾、魯博、傑拉爾、克盧齊埃、呂番諸位先生位於第一排。他們都將起身站立,以免悔罪女子的聲音被他們之外的人聽到。有個情況對垂危女子十分有利:朋友們的哭聲蓋住了她的坦白。打頭的兩位叫人看到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第一位是德妮絲·塔士隆;她的象教友派一般樸素的異域服裝讓村裡可能瞥見她的人認不出她來;但對另一個人,她是難以忘懷的相識,她的出現有如一道駭人的光。檢察長影影綽綽看到了真相;他在格拉斯蘭太太身邊扮演的角色已經被他揣摸透了。身為十九世紀之子,法官受宗教問題的牽制比別人要小,他內心恐懼萬分,因為這時他得以端詳審理塔士隆案件期間韋蘿妮克在格拉斯蘭公館內心生活的慘劇。這個悲慘的時期整個浮現在他的回憶裡,被索維亞老太太的一雙眼睛照亮,這雙眼睛冒著仇恨的怒火,落在他身上猶如兩股熔化的鉛水;老嫗站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對他毫不原諒。這個人類司法的代表渾身一陣顫慄。他面色蒼白,心頭挨了一擊,不敢投眼看床,他熱戀過的女子躺在床上,在死神手下面無人色,為了制服彌留這頭猛獸,正從她的大過中汲取力量;韋蘿妮克瘦削的側影,雪白地映襯在紅錦緞上,令他頭暈目眩。彌撒于十一時開始。維澤的本堂神甫誦讀完使徒書信,大主教脫下祭披,在門口就位。

  「集合在此出席我們即將為這家的女主人舉行臨終傅禮的基督徒們,」他說,「你們與教會一起祈禱,為她向上帝求情,並使她得到永福,你們須知,倘若她不當眾懺悔她的最大過失以警世人,她自以為是沒有資格在這臨終的時刻接受臨終聖體的。我們曾抵制過她的虔誠願望,雖然這種懺悔行為在基督教發端之時長期相沿為習;但這可憐的女人告訴我們此舉是為本堂區的一個不幸的孩子恢復名譽,因此我們任其遵循悔過的啟示。」

  大主教帶著打動人心的教士的尊嚴講完這番話,然後轉過身來給韋蘿妮克讓位。垂危女子出現了,老母和本堂神甫扶著她,這是兩個偉大的、令人尊敬的形象:她的肉身不正得之於母性,靈魂不正得之於她的精神之母教會嗎?她雙膝跪在一個坐墊上,雙手合十,凝神默想片刻,在心中向自天而降的某個源泉汲取講話的力量。此刻,寂靜有股說不出來的可怕氣氛。誰也不敢瞧鄰人一眼。所有的人全垂著眼簾。可是當韋蘿妮克抬起眼睛時,她遇到了檢察長的目光,這張發白的面孔上的表情使她漲紅了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