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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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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是位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名叫魯博,一心巴望認識利穆贊的名女子。本堂神甫希望為韋蘿妮克組織一個社交圈子給她散心,並向她提供精神食糧,因此十分高興把這位青年引薦到城堡來。魯博與當今巴黎醫科學校的畢業生一樣,是個受過完美教育的年輕醫生,本可以在首都的廣闊舞臺上大顯身手;但是,野心在巴黎的明爭暗鬥令他膽寒,何況他覺得自己學識多於計謀,才能多於貪婪,溫和的性格把他帶回到外省的狹小舞臺,他希望比在巴黎更快地得到賞識。在利摩日,他與陳規陋習以及頑固不化的主顧發生了衝突;於是他被博內先生爭取過去,神甫見其相貌和藹可親,斷定這是個應當屬他、並與他合作的人。魯博身材矮小,一頭金髮。氣色不佳;但一雙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生理學家的深邃和勤奮之人的頑強。蒙泰涅克只有一名當過外科軍醫的大夫,他對自己的酒窖比對病人更關心,而且年事已高,無法繼續從事鄉村醫生的艱苦行業。眼下,他已是風中殘燭。魯博住在蒙泰涅克已有十八個月,深受人們的愛戴。但是這位德普蘭①和卡巴尼斯②的後繼者們的年輕弟子不信天主教,對宗教一直極為冷淡,而且不想改變態度。這使神甫大為失望,倒並非他這樣有什麼害處,他從不談論宗教,工作繁忙成為他常常不去教堂的理由,他也毫無勸人改宗的熱忱,表現得與最好的天主教徒一模一樣;但是他拒絕思考一個被他視為超出人類智力的問題。神甫聽醫生講泛神論是一切英雄豪傑的宗教,以為他傾心于畢達哥拉斯③的靈魂轉生論。魯博與格拉斯蘭太太首次晤面,一見之下,他生出了最強烈的感受;科學使他從她的相貌、態度和面孔受到的摧殘中揣摸到聞所未聞的精神痛苦和肉體痛苦,超人的毅力,經受人世風霜的巨大能力;他從中窺探到一切,甚至陰暗和故意遮掩的角落。他看出病痛正在吞噬這位美婦人的心;因為,正如從果子的顏色上可以猜到果內有蛀蟲,醫生能夠從某些麵包中辨識出有毒的思想。從這一時刻起,魯博先生對格拉斯蘭太太產生了深切的愛慕,他甚至擔心對她的愛是否超出了友情允許的界限。韋蘿妮克的前額,步態,尤其是眼神,富於男人們總能理解的表情,有力地暗示她對愛情已心如死灰,正如別的女子用相反的表情同樣有力地暗示出相反的思想;醫生對她頓然產生出騎士的崇拜。他與神甫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博內先生在心裡說:「這可憐的不信教者對她一見鍾情,他一定會變的。格拉斯蘭太太比我更有說服力。」 ①德普蘭,巴爾札克《人間喜劇》中的名醫。 ②卡巴尼斯(1757—1808),法國醫生和哲學家,具有唯物主義傾向。 ③畢達哥拉斯(約公元前580—500),古希臘數學家和哲學家。 鎮長是位上了年紀的鄉下人,餐廳的奢華令他目瞪口呆,與全省最有錢的人之一同席進餐使他大感意外,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禮服,顯得不大自如,精神上越發感到拘束;身著孝服的格拉斯蘭太太在他看來威嚴之至;因此他一聲不吭。他原是聖萊奧納爾的農夫,後來買下鎮上唯一可以住人的房子,親自耕種附屬的田地。雖說他能讀會寫,但倘若治安法庭的執達吏不來給他當助手,他是無法勝任職務的。因此他熱切希望設立一個公證人的職位,以便把身上的重擔卸給這位司法助理。但是蒙泰涅克鄉很窮,開辦事務所幾乎沒有必要,當地居民因而受到縣城公證人的剝削。 治安法官名叫克盧齊埃,原是利摩日的律師,他想把律師是主顧與訟案的首席法官這一美妙公理付諸實施,結果無人找他辦案。一八〇九年前後他謀得現職,靠菲薄的薪金餬口,此時生計維艱,陷於赤貧之中。好好先生在這個窮市鎮住了二十二年,變成了鄉下佬,若不穿那件禮服,他與當地的農夫沒多大區別。在近乎粗俗的外表下,克盧齊埃隱藏起敏銳的思維,他專心於政治問題的高深思考,對人及其利害的透徹瞭解使他變得無牽無掛。這人在長時間內騙過了博內先生的敏銳目光,但若能置身於社會的高層,他會令人聯想到洛皮塔爾①,他和所有真正思想深刻的人一樣不會耍陰謀,最終生活於古代遁世者靜思入定的狀態中。缺吃少穿想必使他充實,任何考慮影響不了他的思想,他精通法律,審案不偏不倚。他的生活簡化到最起碼的程度,純潔而有規律。農民們喜愛他,敬重他,因為他以慈父般的大公無私為他們排解糾紛,事事替他們出主意,蒙泰涅克上上下下把他稱作好好先生克盧齊埃。兩年來,他有個侄子給他當錄事,這是個挺聰明的年輕人,後來為本鄉的繁榮出力不少。老人的相貌最引人注目的特徵是天庭寬闊。禿頂兩側各留著一簇蓬亂的白髮。雖然他飲食有節,但紅潤的面色和豐盈肥大的軀體叫人以為他對酒神的興趣與對特羅普隆和圖利埃②的興趣不相上下。他被哮喘攪得透不過氣來,幾乎語不成聲。上蒙泰涅克乾燥的空氣或許正是他在此地定居的原因。一個挺有錢的木鞋匠把自己的一幢小房子收拾出來給他住。克盧齊埃曾在教堂見過韋蘿妮克,還給她下了斷語,但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任何人,包括與他關係開始親密起來的博內先生。有生以來頭一遭,治安法官即將置身于能夠理解他的人們中間。 ①米歇爾·德·洛皮塔爾(1505—1573),清廉、寬容的法官之典範。 ②特羅普隆(1795—1867),法國著名法官,著有《民法注釋》一書;圖利埃(1752—1835),當時有名的法學教授。 六個人在一張酒菜豐盛的餐桌周圍落了座——韋蘿妮克已把全部家具從利摩日運到蒙泰涅克——,心裡感到一陣局促。醫生、鎮長和治安法官既不認識格羅斯泰特,又不認識傑拉爾。但是,上第一道菜時,老銀行家的隨和不知不覺消除了初次晤面的拘束。格拉斯蘭太太的和藹可親繼而帶動了傑拉爾,鼓舞了魯博。這些品德完美的心靈在她的左右下認出了他們的親緣關係,彼此很快產生了好感。待甜食端上桌,水晶玻璃器皿和金邊磁器閃閃發亮,阿莉娜、尚皮永和格羅斯泰特的僕人依次給賓客們斟上美酒時,談話已變得相當親密,四個萍水相逢的傑出人物就人們開誠相見時喜愛談論的重大問題道出了自己的真實思想。 「你休假期間正好發生了七月革命,」格羅斯泰特帶著想聆聽高見的神氣對傑拉爾說。 「是的,」工程師答道,「那了不起的三天我正在巴黎,目睹了一切;得出了令人傷心的結論。」 「什麼結論?」博內先生急切地說。 「愛國心如今只存在於髒襯衣之下,」傑拉爾接口道,「這是法蘭西的損失。七月革命是名望、財富和才幹方面的佼佼者自願的失敗,勇於犧牲的群眾戰勝了厭惡獻身精神的富有和聰明的階級。」 「根據一年來的情況判斷,」治安法官克盧齊埃先生接著說,「這個變化是對折磨我們的病痛,即個人主義的一種褒獎。從現在起十五年內,一切重大的問題將用這與我有何相干來表達,這是從宗教高度跌落下來的自由意志的呼聲,自由意志曾被路德、茨溫利、諾克斯引入宗教,①直至政治經濟學領域。人人為己、各行其是這兩句可怕的話將和這與我有何相干組成資產者和小業主的三位一體的箴言。這種利己主義是我國民法的嚴重缺陷導致的結果,它制定得過於倉促,卻得到了七月革命的可怕認可。」 治安法官說完這段警策之言,又一如既往沉默不語了。賓客們琢磨起他的用意。克盧齊埃的話,傑拉爾與格羅斯泰特交換的眼色使博內先生鼓起了勇氣,他講得更加大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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