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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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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裡埃爾長老想去告訴塔士隆一家: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兄弟獲得了緩刑。但是他擔心攪亂彌撒,而且他知道緩刑不過是延遲處決。他沒有注意彌撒儀式,卻禁不住觀察起傳教士來,人們正期望這位牧師創造讓罪犯皈依宗教的奇跡。加布裡埃爾·德·拉斯蒂涅按照本堂神甫住宅的樣本,在想像中為博內先生畫了一幅肖像:矮小肥胖,面孔多肉發紅,吃苦耐勞,一半象農民,皮膚曬得黝黑。事實遠非如此,長老遇到的人與他不相上下。博內先生身材矮小,看上去很虛弱,首先給人深刻印象的是那張使徒般的富於情感的臉:面孔幾乎呈三角形,寬大的前額佈滿皺紋,兩頰凹陷,從鬢角到下巴頦形成兩條瘦瘦的線條。在這張因面色蠟黃顯得痛苦的臉上,閃著一雙藍色的眼睛,因信仰而神采奕奕,因希望熾烈顯得滾燙灼人。面孔被又細又直的長鼻子均勻分開,鼻孔端正,下面一張闊嘴,嘴唇輪廓分明,即使閉攏好象也在講話,發出的聲音直入心扉。栗色的頭髮稀疏纖細,光滑地貼在頭上,表明體質很弱,只靠粗茶淡飯支撐。這個人的全部力量來自意志。這正是他與眾不同之處。那雙短小的手長在別人身上可能表明喜愛粗俗的樂趣,但也許他和蘇格拉底一樣克服了自己的不良傾向。他瘦得很難看。雙肩骨骼突出。膝蓋似乎朝外翻。上身與手腳相比過於發達,樣子象個沒有駝背的駝子。總之,他大概不討人喜歡。可能只有見識過思想、信仰和藝術奇跡的人才熱愛博內神甫特有的殉難者的灼熱目光,堅貞不渝者的蒼白和充滿愛的聲音。這個配當早期基督教教士、如今只在十六世紀的畫卷和殉教者名冊中才可見到的人,被打上了人類偉大的印記,由於信念,人類的偉大最接近神明的偉大,而信念的生動氣韻難以言傳,它讓最俗氣的面孔變得美麗,給抱有任何一種宗教信仰的人的臉部塗上溫暖的金黃色澤,正如它讓贏得美好愛情的女子容顏放光。信念是最具威力的人類意志。它既為因,又為果,給最冷漠的心靈留下深刻印象,如同無聲的雄辯打動芸芸眾生。 本堂神甫走下祭台,遇到了加布裡埃爾長老的目光;他認出了長老,當主教府的秘書步入聖器室,於絮爾已接到主人命令,獨自呆在裡面,請年輕長老跟她走。 「先生,」四十開外的於絮爾領著德·拉斯蒂涅長老從遊廊來到花園時說,「本堂神甫先生叫我問您是否已用過早餐。您十點鐘到達此地,一定大清早就從利摩日動身,我這就去準備早餐。這裡的飯食比不上主教府;不過我們將盡力而為。博內先生很快就回來,他去安慰那些可憐的人……塔士隆一家了……今天他們的兒子遭到十分可怕的意外……」 「可是,」加布裡埃爾長老終於說,「這些善良的人住在什麼地方?我奉主教大人之命,必須即刻帶博內先生去利摩日。那不幸的人今天不會被處決,主教大人爭取到緩刑……」 「噢!」於絮爾說,她急於傳播這條新聞,舌頭直發癢,「我準備早餐的功夫,先生完全來得及把這個安慰帶給他們,塔士隆家在村口。您順著平臺下的小路走就到了。」 于絮爾等長老走得看不見了,便出門上村裡傳播這個消息,同時購買早餐所需的食品。 本堂神甫在教堂裡突然得知,由於上訴被駁回,塔士隆一家作出了痛苦的決定。這些善良的人要離開故土,這天上午將收到事先變賣家產的錢。他們未料到賣產業需要一定的期限和手續,所以冉-弗朗索瓦判刑後,仍不得不留在家鄉,每一天對於他們都是一杯要喝下去的苦酒。這個秘密完成的計劃到處決前夕才透露。塔士隆一家以為能在這個不吉之日以前離鄉;但是他們家產的買主不是本鄉人,而是科雷茲省人,他不管他們有何動機,再說他也遲遲收不回本金。所以這家人被迫受苦受到頭。決定移居外地的情感在這些不習慣與良心妥協的純樸心靈中如此強烈,以至離開鄉土的不僅有祖父母,父母,女兒,女婿,還有全體姓塔士隆的人及他們的姻親。全市鎮都為他們的出走難過。鎮長來求本堂神甫說服這些善良的人們留下。根據新法,父親不再為兒子負責,父親的罪行不再玷污家庭的名聲。這個制度與大大削弱父權的各種解放措施相協調,使吞噬現代社會的個人主義贏得了勝利。因此,考慮未來的思想家看到,在新法典的起草人寫上自由意志和平等的地方,家庭的觀念遭到了摧毀。誠然,家庭將始終是社會的基礎。然而家庭必然是暫時的,它不斷分化,重新組合,然後再解體,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沒有聯繫,因此昔日的家庭在法國已不復存在。那些動手拆除舊的社會大廈的人必然要瓜分家產,縮小父親的權威,讓任何一個孩子當新家庭的家長,並取消重大的責任,但是,用未經長期考驗的年輕法律重建的社會國家是否和積弊重重的君主政體一樣牢固呢?社會失去了家庭的連帶關係,便失去了被孟德斯鳩發現並稱之為榮譽的根本力量。它孤立一切以便更好地統治,它平分一切以便削弱力量。它治理如一堆麥粒般密集的單位和數字。普遍的利益能夠代替家庭嗎?時間將對這個大問題作出回答。不過老的法律依然存在,根子紮得很深,在百姓居住地區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外省某些角落還存在人們所說的偏見,一人犯罪,全家遭殃。這種信仰使塔士隆一家無法在本鄉居住。對宗教的篤信早上把他們引到教堂:他們怎能不參加獻給上帝的彌撒,求上帝啟發他們的兒子幡然悔過,獲得永生呢?再說他們也應當向村子的祭台訣別。買賣已經成交。本堂神甫隨著他們走進正屋,發現行裝已打點好。買主拿著錢正等著賣主。公證人快開完收據。房後的院子裡,一輛套好牲口的破車將送走帶著錢的老人們和冉-弗朗索瓦的母親。家庭其他成員打算連夜徒步動身。 年輕長老走進這些人聚集的低矮堂屋時,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已然使盡了能言善辯的渾身解數。兩位老人痛苦得失去了感覺,蹲在屋角的行李上,注視著世代相傳的老屋、家具和買主,又互相望望,仿佛在說:「咱們何曾料到會出這樣的事?」兩位老人早已讓兒子,即罪犯的父親當家,活象遜位後的老國王,重新降為臣民和孩子的被動角色。塔士隆的父親站著聽牧師講話,低聲用單音節詞回答。此人約有四十八歲,長著提善筆下所有使徒的那種俊美面孔:一張恪守信義、正直審慎的面孔,嚴厲的側影,直棱棱的鼻子,碧藍的眼睛,高貴的前額,端正的相貌,天生短而捲曲、不易折斷的黑髮,對稱地朝兩邊分開,給露天幹活曬黑了的臉膛平添了幾分魅力。不難看出,神甫講的道理在堅強的意志面前不攻自破。德妮絲靠在麵包箱上望著公證人,後者把這件家具當作寫字臺,別人又給他端來了祖母的扶手椅。買主坐在公證人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兩個已出嫁的姐姐正往桌上鋪臺布,準備開飯,這是奔赴異國他鄉之前長輩在故里,在自己家中招待的最後一頓飯。男人們半倚半坐在一張綠嗶嘰的大床上。母親在壁爐前忙著炒雞蛋。孫子孫女兒們擠在門口,門前站著買主一家。滿是油煙、椽子發黑的老堂屋,和這些人臉上各不相同的表情中流露出來的竭力克制的悲痛十分一致。從窗口望出去有個侍弄得很好的園子,園裡的樹全是兩位七旬老人栽的。這餐飯主要是為公證人、買主、孩子和男人們準備的。父母、德妮絲和她的兩個姐姐心裡難過得吃不下飯。他們按鄉村的規矩最後一次殷勤待客,表現出高度的、痛苦的隱忍精神。塔士隆一家古風猶存,有始有終地盡主人之誼。當主教府的秘書來把主教的意圖通知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時,他被眼前這幅毫不誇張、卻十分莊嚴的圖景深深打動了。 「這個好人的兒子還活著,」加布裡埃爾對神甫說。聽到這句話,靜默不語的眾人全明白了,兩位老人一挺身站起來,仿佛響起了最後審判的號角。母親失手把平底鍋掉進火裡。德妮絲發出一聲快樂的叫喊。其他人全驚得愣住了。 「冉-弗朗索瓦得到特赦啦!」全村人突然喊叫起來,湧向塔士隆家。「是主教大人……」 「我早就知道他是無辜的,」母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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