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她十一歲那年出了天花,多虧瑪爾特修女照料才倖免一死。在女兒生命岌岌可危的兩個月裡,索維亞夫婦讓全區居民看到了他們的一片柔情。索維亞不再出門做買賣,一直呆在鋪子裡,不時上樓去看女兒,整夜和妻子守在她身邊。他那無聲的悲痛看上去如此深沉,以至誰也不敢和他講話,鄰居們同情地望著他,只向瑪爾特修女探問韋蘿妮克的病情。病勢危篤的那幾天,行人和鄰居們看見索維亞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眼眶裡久久滾動著淚珠,沿著凹陷的雙頰淌下;他不去擦眼淚,幾小時地在那兒發呆,不敢上樓去女兒房間,兩眼視而不見,來了小偷他也不會發覺的。韋蘿妮克的命保住了,如花的容貌卻毀了。面色褐裡透紅、均勻潤澤的臉上落下了無數小坑,弄糙了皮膚,深深嵌進白嫩的皮肉裡。額頭沒有逃過這場災難的蹂躪,皮色變深,仿佛挨了捶打。磚紅的膚色和一頭金髮極不協調,破壞了先定的和諧。皮膚被任意撕扯,留下了坑坑窪窪,損害了完美的側影,損害了細膩的面部和鼻子的輪廓(希臘式的直鼻樑幾乎看不到了)以及細巧如白瓷碗邊的下巴的輪廓。病魔只對它觸及不到的眼睛和牙齒留了情,還讓韋蘿妮克留下了典雅優美的身段,豐滿的曲線和風姿綽約的腰身。十五歲時她出落得一表人材,而且規矩善良,忙碌勤快,足不出戶,這給索維亞夫婦帶來莫大的安慰。在她養病期間和初領聖體以後,父母把三樓的兩間屋子給她作居室。索維亞對自己和妻子那麼苛刻,這時也有點講究舒適了;他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要給女兒補償她尚未意識到的損失。韋蘿妮克失去了這兩個人引為驕傲的美貌,他們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有一日,索維亞背回來一塊碰巧買到的壁毯,親自釘在韋蘿妮克的臥室裡。出售一座古堡時,他為她留下了一張貴婦人睡過的紅錦緞床,同樣料子的窗簾,紅錦緞面子的扶手椅和坐椅。他給女兒住的兩間房佈置了古式的家具,卻始終不知道這些家具的價值。他在窗臺上擺了幾盆木犀草,外出做買賣時帶回玫瑰、石竹,各色鮮花,大概是園丁或客店老闆送的。倘若韋蘿妮克能作一番比較,並且瞭解雙親的性格、生活習慣和無知的程度,她就會知道在這些小事上凝聚著多少情意;但是她對父母的愛是自然天成,不假思索的。母親從商人手裡買最漂亮的內衣給韋蘿妮克,任她選購自己喜愛的衣料。女兒生活簡樸,不好揮霍,使父母很高興。過節時有件藍綢長袍,韋蘿妮克便心滿意足,平常的日子,她冬天穿粗羊毛袍,夏天穿條紋印花布連衣裙。禮拜天,她和父母一起去望彌撒,晚禱後沿維埃納河或在附近散步。平常她呆在家裡,忙著做收入歸窮人所有的絨繡,所以她的生活最儉樸,最純潔,最值得稱道。她有時還為濟貧院在襯衣上裝飾花紋。做活之餘,她也讀讀書,只讀聖艾蒂安教堂副司鐸借給她的書,這位教士是經瑪爾特修女介紹與索維亞一家認識的。

  對於韋蘿妮克,家庭經濟沫已完全中止執行。母親親自給她開小灶,很高興女兒享用精選的飲食。父母仍然吃他們的核桃、幹麵包、鯡魚、鹹牛油燴豆子,卻惟恐韋蘿妮克吃的不好,不新鮮。「你們得為韋蘿妮克花不少錢吧,」在街對面開店的帽商對索維亞老爹說,他為兒子打著韋蘿妮克的主意,因為他估計廢鐵商有十萬法郎的家私。「對,鄰居,對,」老索維亞答道,「即使她向我要十埃居,我也會給的。她要什麼有什麼,可她從來不提任何要求。她溫順得象只羊羔!」韋蘿妮克的確不知東西的價錢;她從來不需要什麼;結婚那天才見到金幣,從來沒有體己錢;母親替她買東西,滿足她的一切心願,為了向窮人施捨幾個錢,她只得去掏母親的口袋。

  「她花不了你們多少錢囉,」帽商於是說。「這是您的想法!」索維亞回答。「一年四十埃居都不夠。單說她的臥房,家具就值一百多埃居,不過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可以聽之任之。反正我們那一點兒財產最後全是她的。」「一點兒?您該很有錢哪,索維亞老爹。您做了四十年生意,從來沒虧過本。」「啊!誰會為一千二百法郎割我的耳朵!」老廢鐵商答道。

  自從韋蘿妮克那張人人誇讚的小姑娘的臉失去它的嬌美後,索維亞老爹更賣力氣,生意越做越興隆,從此一年要去好幾趟巴黎。眾人猜想他希望用金錢來補償他所謂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女兒的損耗。韋蘿妮克十五歲時,家裡的生活習慣發生了變化。父母每晚去女兒的房間,她借著放在盛滿水的玻璃球後的一盞燈的微光,為他們朗讀《使徒行傳》,《傳教士書簡集》,總之副司鐸借給她的一切書籍。索維亞老太太邊聽邊織絨線,算計著這樣能把燈油錢賺回來。街坊們可以從家裡望見這兩位老人,象中國瓷人似的紋絲不動坐在扶手椅裡,盡力用除生意和宗教信仰之外對一切都反應遲鈍的智力傾聽著,讚歎著女兒。世上也許會有些姑娘和韋蘿妮克一樣純潔;但沒有一個比她更純潔,更謙遜。聽到她的懺悔,天使會驚訝,聖母會高興。

  十六歲時,她完全發育成熟,一切都定了型。父母個子不高,她也是中等身材;但是她的體態柔軟輕盈,被畫家們苦心尋找、經造化細細勾勒的曲線如此完美,儘管隔著內衣和厚厚的外衣,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那柔美的輪廓。韋蘿妮克老實,純樸,自然,一舉一動毫不做作,更顯出身段的優美。如果允許借用一個有力的司法術語,那麼她正在「全部生效」。她長著奧弗涅女人的豐滿的胳臂,客店俊俏女傭發紅的、胖乎乎的手,與體形相稱的大而端正的腳。在她身上正發生一種迷人的、神奇的現象,預示愛她的人將得到一位躲開眾人目光的女子。這個現象或許是雙親對她的美貌讚不絕口的原因之一,他們說她的美麗超凡脫俗,這話使街坊們大惑不解。最先發現這一現象的是大教堂的教士和走近聖餐台的善男信女。當強烈的感情在韋蘿妮克心中爆發時,——她領聖體時的宗教熱狂應當算作一位天真無邪的少女的強烈激情之一,似乎有一道內在的光把麻點抹掉了。兒時那張純潔無瑕、光彩照人的臉重現出原有的美貌。儘管疾病給這張臉罩上一層粗糙的輕紗,它仍然神采奕奕,好象透進陽光的海水下一朵神秘地閃閃發光的花。韋蘿妮克的變化轉瞬即逝:小聖母的出現與消失和天主顯靈一般。收縮性很強的瞳孔這時放大了,擠壓藍色的虹膜,使它只剩下淺淺的一圈,兩眼變得象鷹隼一般炯炯有神,這樣,眼睛的變形補足了面孔的奇特變化。是受到抑制的激情的狂瀾,還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力量,讓通常在黑暗中才放大的瞳孔竟於大白天擴張,叫這雙絕美的眼睛由碧藍轉為深褐呢?無論怎樣,當韋蘿妮克與上帝結合後從祭壇回到自己的位子,以原有的嬌豔出現在堂區信友面前時,誰也無法對她漠然視之。她的美麗可以使最漂亮的女子相形見絀。這層肉做的面紗對一個癡情而又嫉妒的男子多麼有魅力,它為妻子擋住眾人的目光,愛神將揭開它,又讓它垂下,蒙住得到允許的歡情。韋蘿妮克彎成弧形的嘴唇紅得象用朱砂描過,裡面飽含著純潔的熱血。下巴額和臉的下部有點肥厚——照畫家賦子該詞的含義,根據相面術的嚴酷法則,這是情欲強烈得近乎病態的徵候。又濃又密、變成栗色的頭髮,在端正而略顯威嚴的前額上方,挽成一個冠冕狀的漂亮髮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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