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四十


  法官從德·拉博德賴夫人嘴裡逼出的這句話,給當前的這種狀況作了說明。艾蒂安對她首演那天的出風頭大肆張揚,足以使法官看透記者的意圖。對艾蒂安而言——用英國人的說法——德·拉博德賴夫人是他帽子上一根相當漂亮的羽毛。他不是體味神秘而又不願見人的愛的美,不是向整個大地遮掩如此巨大的幸福,而是用以自己的愛情使他增光的第一個名門淑女來裝扮自己,以領略暴發戶那種快樂。德·拉博德賴夫人處在這種地位,任何男人都會對她關心備至的,加之盧斯托善於運用天生舉止令人愉快的男人所特有的那種討好,奉承,使這種照顧顯得格外討人喜歡,連法官一開始時也有一段時間受到蒙蔽。確實,有的男人天生有些猴性,他們模仿情感中最美好的事物顯得那麼自然,猶如演員達到了忘我的境界。這個桑塞爾人的天性,又在迄今為止他一直生活其中的舞臺上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四月至七月間,也就是迪娜應該分娩的時候,她悟出了盧斯托為什麼未能戰勝貧困的原因:他很懶惰,且缺乏毅力。當然,大腦只服從自己特有的規律,它既不承認生活之所需,也不承認聲名之所求;並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要咽氣,或要償還不光彩的債務,或為了養活子女,就生產出美好的作品來。但是沒有巨大毅力的偉大天才是不存在的。這兩種孿生的力量對於建造榮譽的大廈來說必不可少。傑出人物將他們的大腦保持在進行生產的狀態中,正象往昔一個勇士總是準備好武器一般。他們降服懶惰,拒絕刺激性的享樂,或者只在他們思維能力容許的範圍內向享樂讓步。對斯克裡布、羅西尼、瓦爾特·司各特、居維埃、伏爾泰、牛頓、布豐①、貝爾②、博敘埃、萊布尼茨③、洛普·德·維加④、卡爾德隆⑤、薄伽丘、阿雷蒂諾⑥、亞裡斯多德,一言以蔽之,所有使他們的時代得到歡娛,領導或指引了他們的時代的人,都可以這樣解釋。比起才氣來,毅力可以是而且應該是更值得驕傲得多的資本。如果說才能的萌芽置於受過教育的先天之中的話,那麼毅力則是每時每刻對本性,對被降服、壓抑的興趣,對於被戰勝的異想天開和障礙,對於英勇戰勝了的各種各樣的困難的勝利。吸雪茄煙過度也把盧斯托維持在懶惰之中。雖然煙草能使痛苦得到麻醉,它也必然使精力麻木。在這個那麼喜歡享樂的單身漢身上,雪茄煙在體力上予以撲滅的東西,批評界又從精神上加以摧毀。

  ①布豐(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散文家。

  ②皮埃爾·貝爾(1647—1706),法國作家。

  ③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數學家,哲學家。

  ④洛普·德·維加(1562—1635),西班牙詩人,劇作家。

  ⑤卡爾德隆(1600—1681),西班牙戲劇家。

  ⑥阿雷蒂諾(1492—1556),意大利諷刺作家。

  批評界對批評家來說是很有害的,正如「贊成」和「反對」對於律師來說是很有害的一樣。幹上這一行,思想扭曲了,智慧失去了其直覺的清醒。惟有偏見才有作家。所以,正象在繪畫中人們承認有藝術也有畫匠一樣,應該將兩種批評區別開來。象大部分當今的專欄作家那樣批評,就是以一種或多或少狡猾的形式,原封不動地表達一些判斷,就象一位律師在高等法院為矛盾百出的案子辯護一樣。在他們分析的作品中,胡編亂造的人,總會找到一個可以發揮的題目。這一行就是這樣,適合於懶惰的頭腦,適合於沒有豐富想像力的人,或者是雖然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卻沒有勇氣去充分發揮的人。在他們的筆下,所有的劇本,所有的書籍都變成了不值得他們的想像花費一點點氣力的題目,他們對這些劇本或書籍所寫的書評,完全是信筆寫來,或是嘲諷,或是嚴肅。至於評語,不論是什麼樣的評語,以法國人那種十分願意接受「是」或「否」的頭腦來說,總是找得出道理的。這些「bravi」①是那樣從不捫心自問,對他們的看法是那樣滿不在乎,以至於對他們在劇場包廂裡大肆吹捧的作品,寫到文章裡時卻貶得一文不值。人們看見有的評論家出於需要從這家報紙轉到那家報紙,不費吹灰之力地說,新的專欄的觀點應該與原來那個專欄的觀點完全相反。更有甚者,德·拉博德賴夫人看到盧斯托就同一事件寫兩篇文章,一篇是正統派②觀點,而另一篇是王朝派觀點,不禁啞然失笑。她對盧斯托的名言:「我們是輿論的代言人!……」真是讚賞不已!另一種批評則完全是一種科學,它要求對作品完全理解,對一個時代的各種傾向有清醒的看法,在某些原則性問題上取一定的體系,一種信念,也就是說一種裁判慣例,一種前後一致,一種一定之規。這樣的批評家於是成了思想的法官,其時代的檢察官,他履行的是聖職,而上面說的那種批評家則是只要還有腿就在那兒耍把戲謀生的雜技演員。克洛德·維尼翁和盧斯托之間的距離,正是手藝與藝術之間的距離。

  ①意大利文:雇傭軍。

  ②正統派指波旁王朝長系的擁護者。

  迪娜的思想很快去掉了鐵銹,她的智慧所及甚遠,所以她很快便從文學上對她的偶像作出了評價。她看見盧斯托在最失尊嚴的要求下最後一分鐘在那裡緊趕,正象畫家談到一幅缺乏「風格」的作品那樣,對付出去;但是她仍然給他找理由,心想:「他是個詩人嘛!」因為她需要證明自己眼力沒錯。她猜透了許多人文學生涯的秘密時,她也揣測出盧斯托的筆永遠也不會成為收入的來源。於是愛情使她進行了一些活動,如果是為她自己,她是絕不會自輕自賤去幹這種事的。她通過母親與她丈夫進行談判,想得到一筆贍養費,但是這事背著盧斯托。照她的想法,應該照顧盧斯托的自尊心。七月底到來前幾天,她收到母親一封信,向她轉告了小矮個拉博德賴的最後答覆:「德·拉博德賴夫人在自己的昂濟城堡中可以過上世界上最舒適的生活,她在巴黎不需要什麼贍養費:叫她快來吧!」她氣得把信揉成一團。盧斯托將信拾起,看了那封信。

  「我要給咱們報仇!」他對德·拉博德賴夫人說,那陰森可怕的口氣是當人們觸動女人厭惡的事情時,最討她們喜歡的口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