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圖爾的本堂神甫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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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來了另外一個老姑娘,皮羅托的朋友,叫做薩洛蒙·德·維爾諾阿小姐。迦瑪小姐居然能湊成一局波士頓,好不得意。副堂長上床的時節覺得一個夜晚過得很愉快。他跟迦瑪小姐和脫魯倍神甫並不相熟,對他們的性格只看見一個浮面。本來很少人會一開始就暴露自己的缺點,總儘量裝出一副動人的外表來。皮羅托興沖沖的私下盤算,從此晚上可以陪迦瑪小姐消遣,不必出門了。 女主人幾年來有個欲望在心中一天天的滋長。那是老年人和漂亮太太都會有的,在迦瑪小姐身上卻變成一股強烈的癡情,和皮羅托過去垂涎沙帕魯的住屋差不多,再加上流社會的人天生的驕傲,自私,妒羨和虛榮,更使老姑娘擺脫不開那欲望。老實說,我講的這個故事每個時代都有,不過我們的人物活動的舞臺狹小一些罷了;只消把範圍擴大一下,便是最高階層發生的事故也不難解釋清楚。 迦瑪小姐平時在七八家人家消磨黃昏。或許因為不得不移樽就教而心中不快,自以為活到這個年紀也有資格叫別人回敬一下了;或許覺得沒有常客來往,面上難看;或許女朋友們受的奉承,占的優勢,她的虛榮心也極感需要,所以她雄心勃勃,只想使自己的客廳成為一個聚會的中心,每天晚上都有一幫客人高高興興的跑來赴約。等到皮羅托和薩洛蒙小姐在迦瑪小姐屋子裡玩了幾晚以後,當然還有那忠實而耐性的脫魯倍神甫奉陪,有天下午迦瑪小姐從聖迦西安大堂出來,遇到一些要好的女朋友,向來都是她覺得非遷就不可的,那時卻告訴她們,說誰要願意看看她,不妨每星期上她家去玩兒一次,她招集的朋友足夠湊一局波士頓了;她說她不能讓新房客皮羅托神甫太寂寞;薩洛蒙小姐沒有一晚不參加她的晚會;她特意定了日子招待客人;而且……還有……諸如此類,說了一大堆。 她的話謙虛之中帶著驕傲,故意甜嘴蜜舌,裝得很客氣,因為薩洛蒙·德·維爾諾阿小姐屬圖爾的第一流貴族。這位小姐只是為了對副堂長的友誼才來的,但主人看到貴客光臨,非常得意,覺得靠著皮羅托神甫的力量,她的雄心馬上就能實現,可以湊起一個集團來,賓客之多,人物之風雅,不亞於德·利斯托邁爾太太,曼蘭·德·拉布洛蒂埃小姐,以及別的幾位虔誠的太太招待善男信女的集會。不料事與願違,迦瑪小姐的希望被皮羅托在半路上破壞了。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經到手過一次,你就能瞭解副堂長睡在沙帕魯床上的快樂,而對於迦瑪小姐熱愛的計劃歸於泡影的惱恨,你也應當能體會。皮羅托耐著性子陪迦瑪小姐消遣了六個月之後,往外溜了,薩洛蒙小姐也跟著一去不返。迦瑪小姐野心不死,費著天大的勁勉強拉攏了五六個客人,還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湊一局波士頓,至少要有四位從不缺席的常客。臨了她只得認輸了事,仍舊回到她從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為凡是老姑娘,一個人呆在家裡就要心情惡劣,不得不在外邊走動,尋一些虛幻的娛樂。 皮羅托拆場子的原因不難想像。雖然照《福音書》上的說法,渾渾噩噩的人是有福氣的,①副堂長將來准有資格進天堂,但他象許多糊塗蟲一樣,總覺得別的糊塗蟲討厭透頂,沒法忍受。沒有腦子的人好比敗草,專門揀好地方生長,而且正因為百無聊賴,更需要有些消遣。他們既悶得發慌,又時時刻刻怕面對自己,便產生一種無事忙的需要,只想在外鬼混,忘掉自己:這種心情可以說是他們的特點;凡是沒有感情的人,失意的人,或者自作自受的倒黴鬼,大都如此。可憐的皮羅托不曾把迦瑪小姐的空虛與無聊摸清底細,也沒有瞭解她思想的狹窄,而是活該倒黴,很晚才發覺迦瑪小姐和一般老姑娘共有的缺點以及她個人特有的缺點。大概別人身上的壞處和好處對照之下總是特別分明,在沒有傷害我們之前已經很觸目了。在某些情形之下,這種心理現象可以說明我們多多少少喜歡議論人短處的傾向不無道理。拿人與人的關係來說,嘲笑別人的缺點是極自然的事,所以遇到挖苦的人我們應當原諒,因為我們自有可笑之處給他取笑;值得駭怪的乃是無中生有的譭謗。但是忠厚的副堂長從來沒有那副眼光,不能象交際場中的人那樣很快的看出鄰居的弱點而不去觸犯;他直要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給了他警告,就是說吃了苦,方始認出女主人的毛病。 ①見《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渾渾噩噩的人是有福氣的」一句之下,第二句是:「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老姑娘和結過婚的婦女不同,性格和生活不曾遷就過別人的性格和生活,多半要周圍的一切都順從她。這個怪癖在迦瑪小姐身上日漸惡化,變成霸道;但她的霸道只能在小事情上使出來,在很多例子中我們只說一樁,比如玩波士頓,她把皮羅托神甫的籌碼籃擺定在一處,神甫偏偏移動,惹得她大生其氣,這情形幾乎每天晚上都發生。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動怒的蠢脾氣從哪兒來的呢?有什麼目的呢?誰也說不上來,迦瑪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新房客儘管生性象綿羊,但也和綿羊一樣不喜歡棍子挨得太多,何況棍子上還有刺呢。皮羅托不明白為什麼脫魯倍神甫肯那樣忍耐,他自己只想脫身,對迦瑪小姐自作主張替他安排的享受敬謝不敏;迦瑪小姐看待生活的樂趣原和看待她的果醬一樣。不幸老頭兒太天真,事情處理得太笨拙。散夥之前少不得有許多磨擦和零零星星的促狹事兒,皮羅托竭力裝做不在乎。 副堂長在迦瑪小姐家住到一年,恢復了老習慣,每星期到德·利斯托邁爾太太家玩兩晚,薩洛蒙小姐家玩三晚,其餘兩晚在曼蘭·德·拉布洛蒂埃小姐府上。她們在圖爾的社交界中都是貴族派,迦瑪小姐沒有資格踏進她們的圈子,便認為皮羅托的拆臺簡直是大大的侮辱,等於說她不登大雅。本來麼,一有選擇,落選的方面總覺得是受了輕視。 迦瑪小姐家的晚會不得不結束的時候,脫魯倍神甫對迦瑪小姐的朋友們說:「皮羅托先生覺得我們不夠風趣。他有才氣,講究飲食,需要交接漂亮人物,奢華的享用,精彩的談話,聽外邊說長道短的議論。」 迦瑪小姐聽著總得借此機會表白自己的品性完美,陰損一下皮羅托。 她說:「哼!他談得上什麼才氣!要沒有沙帕魯神甫,他一輩子休想踏進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大門。噢!沙帕魯神甫死了,對我是很大的損失。他人多厚道,多隨和!十二年功夫,我從來不曾同他有過一點兒爭論,也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 皮羅托的嘴臉被迦瑪小姐描寫得不大體面,在暗中與貴族作對的布爾喬亞圈子裡,無辜的房客成為一個脾氣難纏,事事挑剔的傢伙。一連幾星期,迦瑪小姐的朋友們向她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的隨口說著:「怎麼,你這樣和順,這樣忠厚,怎麼會招人厭惡呢?……」或者說:「親愛的迦瑪小姐,你放心,你的人品大家知道太清楚了,決不至於……」諸如此類的話叫迦瑪小姐聽著好不受用。 其實,遊廊場是圖爾城內最冷落,最淒涼,離市中心①最遠的地段;說話的婦女們從此免得一星期一次到那兒去赴晚會,高興得很,私下還感激副堂長呢。愛與恨,在不斷見面的人心中必然是不斷加強的,他們時時刻刻會找到藉口越來越愛,或者越來越恨。因此皮羅托神甫變了迦瑪小姐的眼中釘。寄宿到十八個月,老好人把不聲不響的仇恨當作相安無事,自以為把老姑娘象他所說的籠絡得很好,還為之暗暗慶倖呢。不料就在那個時候,人家拿他作為暗算的目標,定好計劃向他報復。直要鎖上大門,忘記拖鞋,不生壁爐,燭臺移到房內,出了這四件大事,皮羅托才發覺人家的敵意;而敵人還留著最後幾手,要等他大勢已去,無可挽回的時節才使出來。 ①指橫貫圖爾城南北的主要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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