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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重家庭

  ——獻給路易絲·德·屠爾海姆伯爵夫人①

  以志懷念和深情的敬意

  她謙卑的僕人

  德·巴爾札克

  當年在巴黎市政廳周圍的老城區,有幾條很曲折、很陰暗的街道;聖約翰回旋欄街就是其中之一:它順著市政廳的小花園曲折蜿蜒,直到同馬特魯瓦街相交處,準確地說,是延伸到如今已經拆除的一垛舊牆的牆根下。當年還能看到這裡設置的S形回旋欄,這個街名便是由此而來的。柵欄到一八二三年才拆除:那一年,市政當局決定在市府小花園的舊址上建造一座可供舉行舞會的大廳,準備用於歡迎昂古萊姆公爵②從西班牙遠征歸來的慶祝活動。這條街的最寬處是在與迪克賽朗德裡街交叉的路口上,但也只有五法尺光景。所以,一遇多雨季節,便可看見滾滾的濁浪沖刷沿街老房子的牆基,將家家戶戶倒在牆角的垃圾席捲而去。垃圾車是無法通過這裡的,住戶們只好指望狂風暴雨來打掃這條終年泥濘的街道,試想,這條街怎能乾淨整潔呢?當盛暑的驕陽直逼巴黎的時節,一片金燦燦的光芒象刀鋒似的晃眼;但它卻只能照耀這條陰暗的街道于一時,而無從曬乾那股經久不散的潮氣——它從底層到二樓,團團圍住了這些幽暗寂靜的屋子。

  ①韓斯卡夫人的女友,常住在維也納。巴爾札克一八三五年旅居維也納時曾是她姐姐和表兄的座上客。

  ②昂古萊姆公爵(1775—1844),查理十世的長子。一八二三年曾指揮法軍遠征西班牙。

  住戶們在六月裡從下午五點起就得開始點燈,一到冬天更是晝夜不熄了。就是在今天,假如有一位大膽的行人想從沼澤區①走到塞納河濱,假如他從茅草街的盡頭出發,途經武士街、劈柴街、雙門街直抵聖約翰回旋欄街,那麼他還會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地窖裡行進。報刊的專欄常常吹噓老巴黎的輝煌燦爛,其實老巴黎幾乎所有街道都類似這種陰暗潮濕的迷宮。好古之士倒還可以在這裡鑒賞若干罕見的歷史遺跡。

  ①巴黎的老區之一,在今第三、四區的地段內。從十七世紀起建有許多高級住宅,但十八世紀以後,該區居民多屬中下階層。

  比如,當年回旋欄街與迪克賽朗德裡街交叉的街角上那所老房子還沒有毀壞,觀光者可以在那所房屋的牆壁上看到兩隻大鐵環的殘痕:那是當年本區的治保官員為了確保社會治安,要求每晚拴上鏈子的殘跡。這所房屋以古色古香著稱;從建房時採取的種種防範措施,更可見出這類舊宅的有礙健康。為了使底層保持潔淨,就將樓房的地窖頂升到比地面高出二法尺左右,這樣便迫使來客在進屋時登上三級臺階。獨扇大門的門框形成一個半圓拱形,拱頂石上裝飾著美女頭像和阿拉伯風格的圖案,由於年深日久,花紋已經剝蝕了。底層朝向回旋欄街的一面有一小套房,開有三扇窗,窗臺約有一人高,就從那小街上取光。在這幾扇已有破損的窗戶外面,加裝了幾根稀稀拉拉的粗鐵條兒,算是防護措施;鐵條的末端隆起一個小圓球,和麵包房裡的爐條很相象。如果白天有哪位好奇的行人朝套房的兩間小屋張望,那麼他肯定會一無所獲。因為只有在七月驕陽的照射之下,才能窺見第二間屋裡的一方凹處,裡面嵌著兩張木床,床上鋪著綠嗶嘰毯子;整個凹處都是老式木工活兒。不過每當下午三點鐘光景,燭光一亮,便可透過頭間屋子的窗戶見到一位老婦人:她坐在爐角邊的一張板凳上,撥著爐火,煨著一鍋濃汁燉肉,那是一般看門女人慣做的家常菜。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屋子的後牆上掛著寥寥可數的幾件炊具和家用器皿。還能看見一張舊桌子,支在X形的木架上;桌面連一張臺布也沒有,直接陳放著幾件錫制餐具和老人剛做好的那份菜。這間屋子既是廚房又作餐室,權充家具的還有三張破椅。壁爐臺上放著一面破鏡子、一塊打火石、三隻玻璃杯、幾根火柴和一只有缺口的白色大水罐。在這片陰冷的棲身之地,一切都陳列得井然有序,煥發著勤儉的精神,所以無論方格地板、日用器皿還是壁爐灶具,看上去都挺順眼。老婦人蒼白多皺的容貌同陰暗的街道、破舊的房屋倒也頗為協調。假如你看見她坐在椅子上養神的姿態,你一定會覺得:她對這所房屋的依依不捨,有如一隻蝸牛對自己褐色硬殼的留戀。在她的表情中,一種難於形諸筆墨的狡黠,透過平日略帶做作的老好脾氣而時有流露。她頭戴一頂珠羅紗圓便帽,但也難以將銀白的髮絲統統遮住。她有一雙灰色的大眼睛,如同那條小街一樣靜謐。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牆上的裂縫可謂異曲同工。出身寒微也罷,家道中落也罷,反正她對那憂患的生涯似乎早已抱定逆來順受的態度。從日出到日落,除了圍爐舉火和提籃上街以外,她一直坐在另外那間小屋裡,面對一位年輕姑娘,緊挨最後那扇窗戶。白天任何時候,過路行人都能夠望見這位青年女工:她總是靜坐在一張老式的紅絨安樂椅上,埋頭於一具刺繡繃架,勤奮不息地勞動著。母親則在膝上放一隻墨綠色的鼓筒,專心抽制一圈圈的珠羅紗。然而她用指頭轉動線軸已相當艱難。因為目力衰退,便在她那六旬老人的鼻樑上架起一副舊式眼鏡,全憑鼻翅鼓足張力,方能維持它不致掉落。夜幕一降臨,這兩位勤勞的女工便在中間放上一盞油燈,讓光線透過兩隻裝滿水的玻璃圓瓶,把各自的活計照得通亮:一位藉以辨明從鼓筒的線軸裡抽出的最纖細的線頭;一位便可識別刺繡圖案上最工巧的筆觸。鐵柵欄的曲度,使姑娘得以在窗臺上置放一隻長方形木盒,裡面盛滿泥土,好好歹歹長著幾株香料豆、幾棵金蓮花、一株枯瘦的小忍冬,和幾莖牽牛花——那牽牛花病弱的枝藤也攀附上了鐵柵欄。這些幾近枯萎的植物畢竟長出了若干蒼白無力的花骨朵兒,為窗櫺裡的畫面平添了一層憂鬱嫵媚的韻味,使鑲嵌其間的兩個人物更顯得和諧動人。過路行人哪怕自私透頂,只要看見這室內的場景,也可對巴黎工人階級的生活窺一斑而知全豹了。看來這位刺繡女工全仗著這種針尖上的手藝過活。很多涉足過回旋欄街的人都不禁納罕:一個年輕的姑娘,在這等土窖子裡過日子,怎能保持住鮮潤的氣色呢?假定有一位大學生,途經這裡去拉丁區①,那麼憑著想像力的馳騁,他定會產生種種聯想,把這默默無聞、苦捱歲月的生命比作裝點清冷石壁的長春藤;比作終生含辛茹苦,養活了別人而又於無聲無臭之中誕生、耕耘、亡故的農夫。一個坐收年金的人,則必會以業主的目光將這座房屋打量一番,然後思忖著:「萬一哪一天刺繡不復時興,這兩個弱女子又將何以為生呢?」還有一些在市政廳或司法院擔任一官半職的人,上、下班都得按時經過這條小街,他們當中或許會出個把心腸慈悲之輩。也許有一位鰥夫或一位年近四十的阿多尼斯②,於反復探測這苦難生涯的種種秘密之餘,指望著有朝一日母女倆向外界求援,他也就樂得不太破財地娶下這位天真無邪的女工,她那雙既豐腴又靈巧的纖手、她那柔嫩鮮潤的頸脖和白皙平滑的肌膚(這誘人的姿色或許正得之於在這條暗無天日的小街上長居久住)早已令他讚歎不已。也許有這麼一位年收入不過一千二百法郎的老實敦厚的小職員,由於日日目睹姑娘熱忱的勞作,十分看重她那純正的品德,便指望自己獲得擢升,好將兩條默默無聞的生命結合到一處、將兩個人不屈不撓的苦幹擰成一股繩;那麼,他至少可以借男子漢強勁的膂力來支撐她的生計,並將一種恬靜平和、色澤象窗臺上的花朵一樣淡雅的愛情奉獻給她。這一類朦朧的期待,為老媽媽暗淡無光的灰眼睛增添了許多生機。早晨,用完一頓極簡單的早餐,她就回到坐位上抱起鼓筒:那倒不是為了盡職,而多半是擺擺樣子;因為她將眼鏡放到了一張紅木制的小針線臺上,那針線台跟她自己一樣也是上了年紀的。然後,從早上八點到十點鐘左右,她就檢閱起路過小街的常客來:她採集人家的目光,品評人家的舉止打扮、音容笑貌,好象是為著女兒的婚事在同他們討價還價;她那雙表情豐富的眼睛,仿佛正在暗中牽線,竭力使雙方建立起融融的情思。不難猜到:對她來說,這檢閱好比觀劇,也許這就是她僅有的樂趣,女兒很少抬頭張望。由於害羞,或者是由於對自己的貧困感到難堪,她似乎整天都埋頭於那副繃架。只在老媽媽發出驚訝的呼叫時,女兒才在路人面前露一露她那帶著倦意的容顏。

  ①巴黎的文教區。

  ②借喻。阿多尼斯原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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