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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德·封丹納先生聽德·蒙托朗侯爵這樣說,便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望著他,好象是責備侯爵自己沒有聽懂他剛才那幾句話的弦外之音。到這時候,兩個貴族彼此已經心照不宣,不過,年輕的首領卻還是含著一種捉摸不定的微笑來回答他們的眼睛互相表達的思想:「德·封丹納先生,您知道我的家徽嗎?上面的格言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四道口①,人家都當我已經死了,所以您當然不會懷疑我的忠誠,不過,請您相信我的經驗,事過境遷,今非昔比呀。」

  ①旺代的地名,夏雷將曾在這裡伏擊共和軍。

  「說得不錯!」拉比亞迪埃走過來說,「侯爵,您還年輕。

  願意聽我說兩句麼?您的財產還沒有全部拍賣……」

  「啊!您竟能設想不付出犧牲的忠誠!」蒙托朗說。

  「您以為您很瞭解國王?」拉比亞迪埃說。

  「當然。」

  「不勝欽佩之至。」

  年輕的首領說:「國王就是祭司,所以我是為信仰而戰!」

  三個人各奔前程。旺代黨人相信識時務者為俊傑,信仰可以放在心裡,拉比亞迪埃打算回英國,蒙托朗則準備赴湯蹈火,用他夢想的勝利強迫旺代黨人和他攜手合作。

  這一天裡發生的事使德·韋納伊小姐心情過分激動,她頹然倒在車廂的後座上,就象死了一樣,只說了一句「到富熱爾去」。弗朗西娜跟女主人一樣緘默不語。車夫害怕再發生什麼意外,拼了命地把車趕上大路,頃刻間已經駛上了佩勒裡納山頂。

  德·韋納伊小姐在清晨白色的濃霧中穿過我們的故事開始的地方庫埃斯農河谷,到了佩勒裡納山頂,建在葉岩峭壁上的富熱爾市隱約呈現在她的眼前。這時三位旅客距離富熱爾市還有兩法裡路。德·韋納伊小姐感覺寒氣砭骨,她想到待在車後面的那個可憐的步兵,便不顧他再三拒絕,硬叫他坐到弗朗西娜身邊。富熱爾市已經近在眼前,她暫時從思緒中擺脫出來,而且設在聖萊奧納爾門的崗哨不准陌生人進城,她不得不出示她的政府介紹信。一到城裡,她便感到任何威脅都奈何不得她了,其實這時能保衛這座城池的只有本地的居民。車夫找不到其他的住處,只好將她拉到驛站旅店。

  「夫人,」被她救了性命的藍軍說,「萬一有一天您需要和人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願意為您舍出這條命。幹這個我算得上好手。我叫冉·法爾孔,人稱飛毛腿,在於洛的號稱美因茲人的第七十二聯隊第一連當排長。請原諒我的傲慢和虛榮,但是,除了獻上一個小排長的生命,我別無他物,眼下能為您效勞的東西只有這一樣。」

  他轉過身,吹著口哨走遠了。

  瑪麗懷著苦澀的感情說:「越是深入到社會下層,樸實無華的高尚心靈就越普遍。一個堂堂的侯爵以怨報德,而一個小小的排長……算了,不講這些了。」

  漂亮的巴黎女人躺到了溫暖的床上,忠實的弗朗西娜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聽慣了的問候話;女主人瞧她不安地站在一旁,做了一個透著哀愁的手勢。

  「弗朗西娜,才過了一天,」她說,「我卻老了十年。」

  第二天早上,瑪麗剛起床,科朗坦來了,要見她,她請他進屋。

  她說:「弗朗西娜,我的晦氣夠重的了,見見科朗坦倒並不叫我太難受。」

  可是,等她見到這個男人,她一如既往地感覺到一種本能的厭惡,儘管已經相識兩年,這種感情卻絲毫沒有減弱。

  科朗坦笑著說:「怎麼,我滿以為您馬到成功了。您帶到車上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嗎?」

  「科朗坦,」她臉上慢慢顯出痛苦的表情,「這件事我自己不說起,請您就不要提。」

  這個男人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斜睨著眼光瞧著德·韋納伊小姐,竭力揣摩這個古怪姑娘腦子深處的思想,再機靈的男人,有時候也會被這姑娘的眼光弄得局促不安的。

  「您這次失敗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又說,「假如您願意坐鎮這座城市,我已經打聽到一些情況。這地方是舒昂黨人的腹地,您願意留下來嗎?」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科朗坦由此把頭天夜裡發生的事情猜中了七八分。「我替您租了一幢房子,是沒有賣出去的公產。這地方的人真落後,誰也不敢買這幢破房子,因為它是一個流亡貴族的產業,都說這貴族凶得很。房子在聖萊奧納爾教堂附近;我說話算話,那裡的景色很優美。我們可以利用一下這個窩,湊合還能住人,您意下如何?」

  「說去就去。」她高聲說。

  「不過打掃整理還需要個把鐘頭,以便您看著一切都中您的意。」

  「管它中意不中意,」她說,「就是住進修道院、監獄裡都無所謂。不過只有一條,今天晚上必須讓我能夠在那裡安安靜靜地休息。好了,您走吧,看見您我簡直受不了。我想單獨和弗朗西娜待在一起。和她在一塊兒也許比我獨自一人還好些……再見,走吧,請您走吧,」

  她這些話說得很流暢,時而顯出嬌媚,時而顯出專橫,時而又顯出幾分熱情,說明她心底裡已是一片平靜。看起來,一覺醒來,頭一天的各種印象漸漸有了條理,經過深思熟慮,她已經下定了復仇的決心。她的面孔固然有時還流露出陰沉的表情,然而這種表情看來無非證明了一部分女人把最強烈的感情深埋在心裡的能力,證明她們善於偽裝,即使在盤算著如何傷害別人時,她們也能發出迷人的微笑。她獨自苦思冥想怎樣才能把侯爵生擒到她手裡。這個女人平生頭一遭按照自己的願望生活,可是在她的生活裡卻已經只剩下了一種感情,復仇的感情,無窮盡的、徹底的復仇。她只有這樣一個思想,只有這樣一種激情。弗朗西娜在一旁伏侍她,和她說話,她仍是怔怔地一語不發,就好象睜著眼睛在睡覺。悠長的一天過去了,瑪麗竟然連一個手勢,一個動作都沒有做,任何流露思想的外在行為都沒有。她用幾把椅子和幾個枕頭拼成一個躺椅,睡在上面不動。直到傍晚,她才望著弗朗西娜,心神恍惚地講出下面一番話來:

  「孩子啊,昨天我懂得了人能夠為愛情活著,今天我懂得了人能夠為復仇去死。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他,我要找到他,重新引誘他,得到他,丟了性命我也不在乎;如果幾天之內我不能讓這個小看我的男人可憐巴巴地跪在我的腳下,成為我的奴僕,那我就是最下等的東西,我就不是一個女人,我就不再是我!……」

  科朗坦向德·韋納伊小姐提到的那幢房子為他提供了足夠的條件來滿足這個女人講究排場和高雅的本性;凡是他以為可以討她歡喜的東西,他都搬來了,心情之熱烈不亞于一個男人對他的情婦,說得更恰當一些,態度之殷切好比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物急於要討好一個用得上的僚屬。

  第二天他就跑來叫德·韋納伊小姐搬到這座臨時公館裡去。這個古怪的巴黎女人就象佔有一件早該屬￿她的東西似地佔有了這幢房子,其實她不過剛剛離開她的簡陋的躺椅,睡到科朗坦為她找來的長沙發上。她看這裡的一切都象女王似地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對一些不起眼的小東西卻會突然產生興趣,而且隨即就用起來,仿佛這些東西她早就熟悉了;這些說來都是細微末節,不過對於描繪這些特殊人物倒也算不得廢話。好象這幢房子她已在夢中見過,一切都相熟,她本可以在這裡纏綿於柔情,如今卻在這裡咬牙切齒地度日。

  她想:「我總算沒有叫他產生侮辱人的憐憫,那簡直是殺人的刀子;我的命也不是他救的。唉,我的第一次愛情,僅有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愛情,竟是這樣的結局!」她一躍而起,跳到弗朗西娜面前,把弗朗西娜嚇了一跳:「你愛著誰嗎?噢,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愛著一個人。啊,身邊有一個能夠理解我的女人,我太高興了。這麼說吧,可憐的弗朗賽特①,你是不是覺得男人很可怕?哼,他說他愛我,可是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抗不住了。反過來,縱使普天下都把他拒之門外,他也可以在我的心靈中找到避難所,縱使四海的人都罵他,我也會為他申辯。過去我看世界,紅塵裡人影憧憧,與我都毫不相干;世界很憂傷,然而並不可惡;可如今呢,假如沒有他,這世界還成什麼世界?他活在這世上,卻沒有我在他身邊,沒有我望著他,同他講話,觸摸他,抓住他,摟抱他……罷罷罷!索性由我自己在他睡熟時拤死他。」

  ①對弗朗西娜親昵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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