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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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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流亡貴族說,「我們大家無需擔心!您的兵士們不用到佩勒裡納去,他們都走累了,如果您同意,可以到離這裡很近的地方休息。家母要去拉維弗蒂埃,路就在前面,走幾個步槍射程就到。這兩位女士一定願意到那裡落腳,從阿朗松一氣走到這兒,她們已經累壞了。既然小姐,」他裝出很客氣的樣子轉向他的情人,「慷慨相助,使我們一路之上又安全又舒適,那麼您一定能夠屈駕到家母捨下用便飯。總而言之,上尉,」他又對麥爾勒說,「這年月還沒有糟糕到在拉維弗蒂埃找不到一桶蘋果酒來犒勞您的兵士。得啦,勒·加爾不至於來個一掃光;至少家母這麼想……」 「令堂?……」德·韋納伊小姐揶揄地截住他的話,對他那奇怪的邀請不置可否。 「看來今天夜裡我的年齡終於讓您覺得不可信了。」杜·加夫人答道,「我很不幸,年紀輕輕就過了門,十五歲就有了這孩子……」 「您別弄錯了,夫人;要是那樣,您今年不就該是三十歲嗎?」 杜·加夫人臉上刷地白了,對德·韋納伊小姐的挖苦,她只好忍氣吞聲,心裡恨不得倒打她一耙,可是臉上卻擠出笑絲來,因為她琢磨著不惜一切代價,哪怕這姑娘挖苦得再刻薄,也必得弄明白她這樣得意是出於什麼情感,因此,她裝著沒聽懂德·韋納伊小姐的意思。 「舒昂党過去從來沒有這樣一位心狠手辣的首領,如果關於他的那些街談巷議都可信的話。」這話既是對弗朗西娜說的,又是對她的女主人說的。 「哼!您說心狠手辣,我看倒未必,」德·韋納伊小姐說,「不過,他很會撒謊,在我看來還是個軟耳朵:身為黨魁不應該成為別人的玩物。」 「您認識他?」年輕的流亡貴族冷冷地問。 「不,」她向他投去一道蔑視的目光,「我原先倒以為認識他……」 「啊!小姐,他一準是個惡棍。」上尉點點頭,同時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賦予這個詞以當時所有的特殊含義。這個含義後來消失了。「豪門望族裡往往能長出強壯的幼苗來。他從另一個國家回到法國,在那個國家,聽說舊貴族們過得並不很安逸,人哪,你是知道的,就好比歐楂果,是在麥秸上成熟的。這小夥子假如果真能幹,那他就會叫我們跑細了兩條腿。他善於用小部隊對付我們的地方軍,政府那邊道高一尺,他這邊就魔高一丈。你燒掉王黨一個村子,他就燒掉你共和黨兩個村子。四面八方都有他在活動,迫使我們增加大量的兵力,可是目前我們偏偏兵力不足!唉!這是個真正的行家。」 「他在屠殺他的祖國。」吉拉爾高聲說,打斷了上尉的話。 「那樣的話,」貴族立刻接言道,「既然他死了國家就得到安寧,那就趕快把他槍斃得了。」 他瞅了德·韋納伊小姐一眼,想探測她的心靈,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便出現了這樣一出啞劇,其生動的戲劇性,稍縱即逝的微妙表演,倘用語言來再現,那一定是很不完整的。累卵之勢總能引起興趣。倘真有生命之危,那麼即令是十惡不赦的罪犯吧,也會叫人生出些微的憐憫之心。話又說回來,儘管德·韋納伊小姐這時已經斷定輕慢她的情人就是那個兇惡的首領,不過她還是不願意用叫他皮肉受苦的辦法證實這一點;她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好奇心需要滿足。因此,懷疑什麼,相信什麼,全憑了自己的感情,她便開始把生死攸關的大事當成了兒戲。她儼然象個勝利者,眼光裡帶著居心叵測的嘲笑意味,向年輕的首領暗示旁邊的士兵,把他的危險處境這樣鮮辣辣地指給他看,同時很殘酷地叫他意識到,是死是活,全靠她一句話,她的嘴唇也真在囁嚅著,仿佛就要吐出這句話來。就象美洲的野人,審視著反綁在木柱上的敵人臉上的每一條肌肉,優雅地揚起狼牙棒,品嘗天真的報復行動的滋味。這是女人在懲罰自己的情人,心裡卻還愛著他。 「夫人,如果我有令郎這樣一個兒子,」她對臉上顯出驚恐神色的杜·加夫人說,「送他奔赴危難那一天,我就為他戴孝。」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她再三再四地轉過臉去瞧著兩位軍官,然後又冷不丁回過頭來瞧著杜·加夫人,沒有發覺這女人和勒·加爾有什麼足以證實他們親密關係的暗示。她很疑惑有這種關係,同時又希望排除自己的懷疑。當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可以死生予奪時,引而不發對她簡直是莫大的樂趣。年輕的將軍笑容可掬,面部表情極平靜,德·韋納伊小姐對他的折磨他毫不怯懦地承受著;他的態度和臉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個視死如歸的人,哪怕大難臨頭,照樣談笑風生。有時好象是對德·韋納伊小姐說:「您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現在報復的機會來了,抓住這機會!不過我萬分遺憾,不能收回我對您的輕蔑。」德·韋納伊小姐開始利用自己的優勢,居高臨下地觀察這位首領,她顯得很傲慢,很莊重,但那莊重只是表面的,因為說到心底裡,對他的勇氣和鎮定,她感到欽佩。 她發現自己的情人有天下女子都為其榮耀而傾倒的舊爵位,心裡很高興。他領導的事業惟其歷經坎坷,更顯得有幾分莊嚴。他用一顆剛強心靈的全部力量與節節勝利的共和國作戰,在這種情況下她與他邂逅相遇,偏又看見他身臨險境而表現出叫女人動心的無畏氣概,這當然叫她感到有些興奮。她再三再四地考驗他,十有八九是出於婦女的一種本能,婦女總喜歡玩弄自己的獵物,就好比貓喜歡玩弄爪下的耗子。 「你們根據哪一條法令把舒昂黨人都判處死刑?」她問麥爾勒。 「怎麼,當然是去年果月十四日的法令,這條法令宣佈叛亂省份不受法律保護,還決定在這些省份建立軍事法庭。」共和黨人回答。 「請問我何以有幸承蒙您這樣看著我?」她對年輕的首領說,他正仔細地瞅著她。 「出於一個高雅的男人對任何女人都無法表達的感情。」 蒙托朗侯爵朝她俯下身子,輕輕地說,然後又高聲說:「必須活在如今這個時代,才能看見姑娘操起劊子手的營生,而且姑娘比劊子手還高一籌,舞動大斧的姿勢……」 她定定地瞧著蒙托朗,這男人的性命攥在她手裡,卻偏偏敢來羞辱她,她又驚又喜,略帶狡詐地笑了,咬著他耳朵說:「您這顆腦袋太壞,劊子手都不願意要,由我留下了。」 侯爵愕然地向這個無法理解的姑娘望了好大一會兒,在這姑娘身上,愛能戰勝一切,甚至包括對她最尖刻的辱駡,女人們一般絕不原諒的羞辱,她卻以寬囿來對付。他的眼睛不那麼嚴厲,也不那麼冷漠了,甚至有一絲哀婉的表情從他臉上閃過。他心中的愛情比他自己想像的要強烈得多。德·韋納伊小姐盼著和侯爵重歸於好,看到他略微表示了心意,便也心滿意足,朝他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嫣然一笑,這笑賽過一吻。然後,她向後一仰,倚在後座上,不想再拿這場好戲的前景來冒險,在她看來,這一笑就已經把斷線又結上了。她是如此美麗!如此善於排除愛情的障礙!如此習慣于遊戲人生,聽天由命!如此喜歡突然的事件和生活的狂風驟雨! 按照侯爵的指點,不一會兒,馬車就離開大道,駛向拉維弗蒂埃,這條路兩旁高坡夾峙,坡上長著蘋果樹,與其說是路,倒不如說是溝。一所莊園灰暗的房頂開始在路旁的樹叢後面時隱時現,馬車一路領先向莊園駛去,任隨藍軍在後面慢慢走,路上,幾個士兵正和粘乎乎的泥土爭奪他們的皮鞋。 「這他媽太象天堂之路了。」飛毛腿高聲嚷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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