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第二章 富歇的計謀

  將近霧月底的一天,上午,於洛正在操練他的聯隊,按上面的命令,聯隊已經全部集中到馬延。這時從阿朗松來的特快驛車給他送來幾封急信。於洛讀完信,臉上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快,集合!」他一面悻悻地喊,一面把信塞到帽子裡,「兩個連隊同我一起走,目標是莫爾塔涅,那裡有舒昂黨。」

  「你們倆跟我走,」他對吉拉爾和麥爾勒說,「這封急信我要是明白了裡面的一個字,我就情願被人當作貴族。也許我是個白癡,不管他,趕快集合,沒有時間了。」

  「指揮官,這口袋裡裝了什麼,這麼可怕?」麥爾勒用靴尖指了指裝急信的公文信封。

  「天殺的!什麼也沒有,要不就是耍弄我們。」

  每當這個軍人用語——已經是很收斂的表達了——從指揮官嘴裡脫口而出,那就預示著一場風暴要爆發了。於洛說這個詞有不同語氣,對整個聯隊來說,它是標誌於洛耐心程度的可靠的溫度計。這個老軍人生性直率,要瞭解他的脾氣太容易了,只要注意觀察於洛鼓起腮幫子眨眼睛這個不明顯的鬼臉的變化,就連最搗蛋的鼓手都可以很快對他了如指掌。

  這一次他憋了一肚子火說出這個詞,兩個朋友因而小心地保持著沉默。這個軍人臉上的小麻點顯得越發深,紫膛面皮也顯得比平時更黑了。當他戴上三角帽時,大辮子垂到一邊肩章上,他氣惱地把它一甩,把兩邊的小辮子都碰亂了①。可是,他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捏緊拳頭,雙臂沉重地抱在胸前,鬍子氣得支楞著,吉拉爾只好貿然地問一句:「立刻出發嗎?」

  ①這原是十八世紀法國軍隊流行的髮型,大革命後成為王黨的標誌。奇怪的是於洛身為共和軍指揮官,卻也留這種髮式。

  「彈藥盒裝滿就出發。」他咕咕噥噥地說。

  「已經裝滿了。」

  「槍上肩,向左看齊,齊步走!」于洛一揮手,吉拉爾發出了口令。

  鼓手排在吉拉爾挑選的兩個連隊的前面。一陣鼓聲把指揮官從沉思中驚醒。他在兩個朋友的陪伴下出了小城,然而他一句話也不同他們說。麥爾勒和吉拉爾默然對視了好幾次,似乎是說:「他難道總這樣氣哼哼地待我們?」他們一邊走,一邊偷偷向於洛投去窺伺的目光,他仍在不停地嘟噥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好幾次這些話傳到士兵的耳朵裡,大家以為他在罵人,可是誰也不敢出聲。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知道必須嚴守紀律,過去在意大利由波拿巴指揮過的士兵對這種嚴格的紀律早已習以為常。大多數士兵都和于洛一樣,來自在美因茲投降,許諾不在邊境作戰的那支著名部隊①,法國軍隊把他們叫作美因茲人。很難碰到比他們更能互相瞭解的士兵和軍官了。

  出發的第二天,於洛和兩個朋友一大早便到了從阿朗松到莫爾塔涅的大路上,他們離阿朗松約摸有一法裡②地,這一段路修築在薩爾特河草原的邊緣。路左邊,草原展示著千姿百態的風光,路右邊,與梅尼爾-布魯斯特森林相接的茂密的樹叢形成了優美的大河風光中的——倘若允許我借用一個繪畫術語的話——「重彩近景」。路兩邊的斜坡下是壕溝,溝裡挖出的土不斷甩到地裡,堆成一個個土包,上面長滿了荊豆,這是整個西部地區稱呼刺金雀花的名字。這種灌木叢長得密密紮紮,冬天裡是馬和牛羊的好飼料,不過,在收割前,它們暗綠色的樹叢也是舒昂黨人的隱身之地。這叢叢荊豆在向路人宣告,布列塔尼就要到了。這段路固然景色宜人,不過因為有了這些小土包和荊豆叢,又潛藏著殺機。

  ①一七九三年,法國駐美因茲守軍被普魯士重兵包圍,後投降,向普方承諾一年內不同普方作戰。

  ②指法國古裡,一法裡約合四公里。

  從莫爾塔涅到阿朗松,再從阿朗松到馬延,路上可能會遭遇不測,這便是於洛的部隊這次出征的緣由,而他也終於把他發火的秘密講出來。他們此行是為了護送一輛老式郵車。士兵們早已疲憊了,因而拉車的兩匹驛馬也只能緩轡而行。駐守莫爾塔涅的藍軍部隊護送這輛破車到他們防區的邊界,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於洛,——士兵們很貼切地把這種任務稱為愛國苦役,然後便返回莫爾塔涅,這會兒已經走得很遠,成了一個個小黑點。於洛的兩個連隊,一個在車後面,與車子相隔數步,另一個在車子的前面。于洛由麥爾勒和吉拉爾左右陪伴著,走在前面的連隊和馬車之間。他突然對兩個朋友說:「他媽的!你們能相信,將軍把我們從馬延拉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們陪伴這輛破車裡的兩個女流嗎?」

  「不過,司令,剛才我們在兩位女公民眼前列隊的時候,」吉拉爾回答,「您向她們敬禮的神氣卻並不難看。」

  「哼!丟人就丟在這裡。巴黎的公子哥兒們就知道叫我們恭恭敬敬地對待他們那些可惡的女人!讓我們這樣忠誠勇敢的革命黨跟在石榴裙後面,簡直叫人無地自容。天哪!我這個人直來直去,不喜歡別人繞圈子。我看見丹東有一群情婦,巴拉斯有一群情婦,我就對他們講:『公民們,共和國把行政權力交給你們,不是叫你們同舊王朝一樣尋歡作樂。』你們也許要說,這和女人有什麼關係?是啊,大家都有女人,不錯。你們都知道,好男兒就得有女人,而且要漂亮女人。但是,國難當頭就要適可而止。假如革命黨重蹈昔日的覆轍,那又何必掃除舊時代的惡習?瞧瞧第一執政吧,那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沒有女人,永遠在工作。我敢拿我半撇鬍子打賭,對我們現在做的這件蠢事他一定不知情。」

  「說實話,指揮官,」麥爾勒笑著說,「我看見了藏在車裡那個年輕夫人的臉,我想所有的人都會象我一樣毫不羞慚地產生這樣的感覺,想到車子跟前去溜達,以便和車上的人攀談。」

  「麥爾勒,你要當心,」吉拉爾說,「那兩隻戴帽子的小鳥有一位男性公民陪伴呢,這位公民看來詭計多端,會叫你落進陷阱的。」

  「你說誰?這個一雙綠豆眼向路邊瞟來瞟去,好象看見了舒昂党似的怪人!這個幾乎沒有腿,要是車子擋住他那匹坐騎的腿,就活象一個鴨頭從餡餅裡伸出來的花花公子!這個白癡要是阻止我撫摸那只美麗的黃鶯……」

  「又是鴨子,又是黃鶯!哈哈,可憐的麥爾勒,你是撞到鳥窩裡去了。不過,不要小看這只鴨子!我覺得他那雙綠眼睛象蛇一樣陰險,象原諒丈夫過失的女人一樣奸詐。我寧可相信舒昂黨,也不相信這些面孔象果汁瓶子似的律師。」

  「好!」麥爾勒高興地嚷起來,「有指揮官恩准,我就豁出去了!那個女人的眼睛象天上的星星,為了看見這雙眼睛,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這位夥計,他迷上了。」吉拉爾對指揮官說,「他在說胡話呢。」

  於洛做了一個鬼臉,聳聳肩膀說:「我奉勸他在喝湯之前最好先聞一聞。」

  「勇敢的麥爾勒,」吉拉爾看他放慢腳步,等那車子慢慢趕上來,便說道,「他是個樂天派。只有他能夠在夥伴犧牲時哈哈大笑而沒有人罵他鐵石心腸。」

  「他是真正的法國士兵。」于洛莊重地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