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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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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怎麼啦?」她問道,眼光在舒昂黨徒和青年首領之間掃來掃去。 「說出來您都不會相信,夫人,他們在等從馬延到富熱爾的郵車,想攔路搶劫,可是就在剛才,為了解救富熱爾的弟兄,我們打了一次埋伏,損失很大,卻沒把藍軍打垮。」 「怎麼啦,那又有什麼?」年輕的夫人問,憑著女人天生的敏感,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您損失了一些人,不過人我們有的是。郵車運的是錢,而我們缺的就是錢!我們把死人埋了,讓他們升上天堂,我們把錢搶了,讓錢裝進這些英雄好漢的腰包,這有什麼為難的?」 舒昂黨徒們一齊咧嘴微笑,對這番話表示贊同。 「你們這麼幹難道不害臊?」青年人低聲問,「你們難道就這麼缺錢,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去搶?」 「我想錢想得發瘋,侯爵,假如我的心沒有被人奪走,我也會把它抵押出去的。」年輕夫人嫵媚地一笑,「您從哪兒來,居然以為可以叫這些舒昂黨為您賣命,又不讓他們搶幾個共和派?您總該聽過這麼一句成語:『偷竊扒拿象舒昂黨。』不偷不搶,又何謂舒昂黨?」她又提高嗓門說,「再說,這樣做不也是正義的麼?教會和我們的財產不是被藍軍搶劫一空了麼?」 人群又低聲議論開,不過與剛才回答侯爵的嘀咕不同,這一次是因為聽得高興。青年人的眉宇間陰沉下來,他把年輕夫人拉到一旁,很有修養然而又很氣忿地問:「那些先生會在約定的日子到達拉維弗蒂埃麼?」 「會的,」她說,「所有的人,『被告』,大個子雅克,費迪南①也許也會來。」 ①「被告」即後文的愷尼克男爵,大個子雅克即德·封丹納,費迪南不詳,一說是弗羅泰。 「讓我回拉維弗蒂埃去;我不能眼見這群強盜胡作非為而裝聾作啞。一點不錯,夫人,我說他們是強盜。被人搶劫還不失為高貴,不過……」 「好吧,」她打斷他的話,「那麼您那一份歸我,而且我得好好謝謝您。這份外快正合我意。我母親遲遲不給我寄錢來,我的日子都沒法過了。」 「再會。」侯爵高聲說。 他返身就走;可是那青年夫人很快追上他。 「為什麼不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她一邊說,一邊瞅著他,那眼光一半是命令,一半是撫愛。用這樣的眼光表達自己的心意,這是有權獲得男人尊敬的女子慣用的手段。 「你們不搶郵車了?」 「搶?」她說,「多麼古怪的字眼!聽我跟您說……」 「別說了。」他拉起她的手,以宮廷的風度瀟灑而敷衍地吻了一下。「聽我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劫車的時候我留在這裡,這些人會向我開槍,因為我會……」 「您不會殺他們的,」她急忙說,「因為他們會尊重您的身分,先捆住您的手。等他們讓共和軍交夠了錢以便購買槍枝彈藥和糧食給養,他們又會盲目地跟著您跑的。」 「您的意思是叫我留在這裡指揮?如果我的生命必須獻給我所扞衛的事業,那末讓我保全我權力的名聲吧。我不在場,就不必目睹這場醜劇。等你們幹完了,我再回來陪您。」 他飛快地走了。年輕夫人聽著遠去的腳步聲,明顯地流露出不滿的神情。當腳踩枯葉的沙沙聲確乎消失時,她竟然像是發呆了一般。然後她縱馬奔向舒昂黨徒。土行者迎上來挽她下馬,她猛然輕蔑地一揮手,對土行者說,「這個年輕人居然想同共和國打一場正規戰!……那好吧,過幾天再說,那時不怕他不改變主意。」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他對我是什麼態度!」 她在剛才侯爵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下,默默地等候郵車。這年輕的貴婦人被強烈的感情拋進了王黨對時代精神的抗爭,由於生性活躍,參與了無妨說她並非同謀的行動,這在當時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象她這樣遭遇到重大事變往往抑制不住激動情緒的女子在當時不計其數。許多女人都象她一樣在這場風暴中扮演了光榮的或者可恥的角色。勤王的事業再也找不到象這些女人這樣忠誠而熱情的信徒了。然而,任何一位王党的巾幗英雄無論怎樣為錯誤的忠誠,為在女人理應回避的事件中受苦而追悔,她為彌補過失所付出的犧牲也不及眼前這位女子的絕望心理可怕。她坐在路旁的石塊上,禁不住對那位青年的矜持和耿直起了欽慕之心。她在不知不覺之中沉入深沉的幻夢,心中浮現一連串痛苦的回憶。她不禁悠然神往于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後悔沒有在這場革命中喪身。革命正在節節勝利,幾隻軟弱的手是無法阻止它前進的。 成了舒昂黨人重要攻擊目標的郵車在舒昂党和藍軍交火前便離開了小城埃爾內。一個地方的社會物質狀況比什麼都更能反映這個地方的面貌。在這方面,這輛郵車值得我們大書特書。就是革命也沒能把它消滅,直到如今它的輪子還在轉動。自打杜爾果①贖回了一家公司在路易十四朝獲得的獨家經營全國旅客運輸的專利,建立了稱為杜爾果廳的企業之後,伏日先生,尚特克萊先生和拉孔伯寡婦的老式四輪馬車便湧到外省。從馬延到富熱爾之間的交通便靠著這麼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有幾個老頑固反過來把這破車喚作杜爾果,這是故意仿效巴黎人,或者是因為他們仇恨那位搞改革的大臣。 這輛杜爾果裝有兩個大輪子,狀況叫人寒心,後座上如果有兩個稍微肥胖些的客人就有可能擠不下。車子搖搖晃晃,又那麼窄小,客人是載不多的。座位下的箱子供郵件專用,所以客人倘若帶了行李,那麼唯一的法子就是放在兩腿之間,儘管坐在形似風箱的狹小的車鬥裡,那罪已經夠人受的了。車鬥與車輪當初漆的什麼顏色,這對旅客永遠是個難解之謎。兩條皮簾子,雖說已經用了許多年,拉起來卻仍舊很吃力,大概是用來為客人擋風遮雨的。車夫的長凳和巴黎最破爛的杜鵑車②差不多,他擠在他那些雙足和四足的犧牲品中間,只要有人聊天談話,他必然參加。這輛車與那種屢犯氣管炎和中風症,而死神卻似乎總是敬而遠之的病歪歪的老頭子十分相似,行動起來哼哼卿卿,時不時還叫喚兩聲。它象一個邊走邊打瞌睡的人,一會兒往前歪,一會兒向後斜,似乎想抗拒那兩匹拉車的布列塔尼小馬粗暴的動作,而車下的路也真夠坑坑窪窪的。上一個時代的這件紀念品載了三名客人,在埃爾內驛站換了馬。一出埃爾內,客人和車夫便接著休息前的話聊開了。 ①杜爾果(1727—1781),經濟學家,一七七四年出任財政總監,試圖進行社會經濟改革。 ②一種舊式馬車。 「您怎麼會認為這裡會出現舒昂黨?」車夫說,「剛才埃爾內的人對我說了,于洛指揮官還沒離開富熱爾呢。」 「得啦,朋友,」客人中年紀最小的那位說,「你頂多賠上你這輛破車!你要是跟我一樣身上裝著三百埃居,大家又都知道你是個革命黨,那你就不會這樣穩坐釣魚臺了。」 「不管怎麼說,您是夠饒舌的。」車夫搖著頭說。 「可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另一個客人說。 這個客人一身黑衣黑褲,約摸四十歲光景,大概是附近的一個神甫。雙下巴,紅潤的皮膚是僧侶們特有的。他生得又胖又矮,可是每次上車下車,倒顯得很靈活。 「你們是舒昂黨不成?」有三百埃居的漢子喊道,他披一件厚厚的羊皮襖,裡面是一條上等呢料的褲子,一件清清爽爽的外衣,看起來是殷實的莊戶人。「聖羅伯斯比爾在上,我起誓沒有人會好好招待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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