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貓打球商店 | 上頁 下頁


  「你真幸福,從意大利回來以後又能夠在這裡談戀愛!不過我並不贊成你把這兩幅作品拿到沙龍去展覽,」大畫家繼續說。「你瞧,這兩幅畫在那裡是不會引起讚賞的。這一類真實的色彩和非凡的功力還沒能受到賞識,一般人還不習慣於欣賞這類高深的作品。我們畫的那些畫,朋友,不過是些壁爐前面的防熱圍屏,不過是些屏風。做做詩,翻譯翻譯希臘、羅馬的作品豈不更好!這些東西比我們可憐的繪畫更容易獲得榮譽。」

  青年畫家並沒有接受這善意的忠告,兩幅畫終於拿出去展覽了。那幅室景在繪畫上引起了革命:它使風俗畫①大量產生,每次展覽會上數量之多,竟使人以為是用機器製造的。至於那幅人像,幾乎沒有一個藝術家不把這幅栩栩如生的繪畫深深印入腦際;觀眾——作為一個整體,有時眼光還很準確——為人像留下了桂冠,吉羅德親手將桂冠掛在畫上。無數的人群包圍著兩幅畫,簡直象某些太太們所說的,把人也擠死了。一些投機家和貴族把這兩幅畫的價錢極力抬高,而且用雙拿破崙金幣來做計價單位②;青年畫家固執地拒絕出售,也不肯讓人家製造複本。有人想出高價來把這兩幅畫製成雕版;然而商人也好,業餘收藏家也好,都碰了釘子。這件事情雖則變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然而從性質上來說,本不會傳到聖德尼街那個小小的「隱遁地」①來。可巧有一次公證人的太太羅甘夫人來訪問紀堯姆太太的時候,和她所鍾愛的奧古斯婷談起了畫展,並且解釋了一番畫展的目的。羅甘太太的長舌自然引起了奧古斯婷參觀畫展的願望,奧古斯婷鼓起勇氣暗中哀求羅甘太太陪她到盧浮宮去。羅甘太太和紀堯姆太太談判的結果,終於得到同意把奧古斯婷從她那刻板的活計中解放兩小時左右。於是奧古斯婷穿過擁擠的人群,一直走到那幅掛著桂冠的繪畫前面。當她認出畫中人就是她自己的時候,一個寒噤使她象一片楓葉那麼渾身顫抖起來。她害怕了,向周圍張望,想與被人群沖散的羅甘太太聚在一起。突然間,她的充滿恐怖的眼睛看見了青年畫家充滿激情的臉。她驀地想起這就是時常在她家附近徘徊的那個散步者,由於好奇,她常常注意他,以為他是一個新搬來的鄰居。

  ①風俗畫,指反映日常生活的繪畫。

  ②拿破崙金幣,雕有拿破崙頭像的金幣,每個值二十法郎;雙拿破崙金幣,每個值四十法郎。原文直譯是:「用雙拿破崙金幣鋪滿了這兩幅畫」,意思是高價收購,不用法郎而用金幣做計算單位。

  ①原文是Thébaide,古埃及的一部分,又稱上埃及。相傳最早的一些基督教隱修士曾在那裡的沙漠地帶隱修;這裡是指仿佛與世隔絕的貓打球商店。

  「您瞧,這就是愛情給我的靈感,」青年畫家湊近羞怯的姑娘耳邊說,她聽了這句話竟嚇呆了。

  她鼓起超人的勇氣,裝作匆匆忙忙要尋找羅甘太太的樣子。羅甘太太還在人群中掙扎,想走到繪畫跟前去。

  「您要被擠得氣也透不過來的,」奧古斯婷喊道,「我們走吧!」

  然而在沙龍裡有時兩個女子是不能夠隨心所欲地自由走動的,人群迫使她們身不由己地行走,奧吉斯婷和羅甘太太被推到離第二幅畫幾步開外的地方。命運竟使她們兩人都很容易地走到那幀新派的天才傑作前面。公證人太太發出的一聲驚呼被人群的喧囂嘈雜聲所淹沒了;至於奧古斯婷,她一見到這幀美妙的圖景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她看見那個如醉似癡的青年畫家站在她的前面兩步遠,一種幾乎不可解釋的情感使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暗示不可聲張。青年畫家點頭作答,表示他已懂得奧古斯婷的意思:羅甘太太是他們的障礙。這幕短短的啞劇像是一團炭火投到可憐的少女身上,她覺得自己犯了罪,覺得自己和畫家之間已經私訂了盟約。沙龍裡面使人窒息的熱氣,往來不斷的盛裝豔服的人群,以及使奧古斯婷暈眩的絢爛色彩,無數活的或圖畫中的人臉,四面八方的金色畫框,使奧古斯婷有一種喝醉了酒的感覺,這感覺增加了她的恐懼。如果不是在這些混亂的感覺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從她的內心深處升起,使她全身充滿活力的話,也許她早已昏迷過去了。另一方面,她認為自己已經被這個魔鬼控制住,講道者雷鳴般的話語早就向她預言過魔鬼設下的陷阱。對於她,這片刻是瘋狂的片刻。她發覺這個年輕人臉上露出幸福和愛情的光輝,而且一直伴送著她到羅甘太太的馬車旁邊。受著一種全新的衝動,處在一種使她暴露本性的陶醉狀態下,奧古斯婷順從了她內心的強有力的呼喚,對那青年畫家望了幾眼,而且絲毫不掩飾她自己心亂如麻的狀態。她的粉紅色的雙頰,從來沒有和她雪白的皮膚構成更鮮明的對照。畫家這時才看清楚了她在最美麗和最純潔時的狀態。奧古斯婷感到又驚又喜,因為她想起了由於她來參觀,才產生了他的幸福,而他卻是人人談論的英雄,他的天才使貓打球商店的平凡景象永垂不朽。她被人愛上了!這是無可置疑的。當她離開畫家以後,這句簡短的話還在她心裡響著:「您瞧,這就是愛情給我的靈感。」愈來愈劇烈的心跳使她感覺痛苦,因為奔騰的熱血在她身上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假裝頭痛得很厲害,藉以避免回答羅甘太太所提出的關於那兩幅畫的問題。然而,回到家裡,羅甘太太免不了把貓打球商店被人繪成一幅名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紀堯姆太太說了;奧古斯婷聽見她母親說也要到沙龍裡去看看自己的店鋪時,直嚇得四肢一個勁兒發抖。她只好一再說自己頭痛,才得到允許回房睡覺。

  「頭痛!這就是趕熱鬧的結果!」紀堯姆先生高聲說,「畫裡畫著我們每天在街上看見的東西,這有什麼意思?不要跟我提起這些畫家,如同你們那些作家一樣,都是些餓死鬼。他們到底鬧些什麼鬼把戲,要把我的鋪子放在他們的畫裡去糟蹋?」

  「這樣一來,倒可以使我們多賣幾尺布啦,」約瑟夫·勒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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