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五七


  「侯爵先生,」他和拉法埃爾經過長談後說,「我准能消除您的憂愁。現在我對您的全身已看得相當清楚,可以斷言巴黎的醫生對您的病的性質都看錯了,雖然他們廣博的才能我都瞭解。除非發生意外,您一定會和瑪土撒拉①一樣長壽。您的肺象風箱吹風一樣有勁,您的胃使鴕鳥的胃相形見絀;但是,如果您呆在氣溫高的地方,您就會冒著很快,而且十分肯定地被送往聖地的危險。侯爵先生只須聽兩句話,就會瞭解我的意思。化學告訴我們,呼吸在人的身上構成真正的燃燒作用,其燃燒的強度,隨不同的人身所吸收燃素的多寡而定。在您身上,燃素豐富;如果允許我這麼說的話,我可以說,您是個含氧過高的人,這種人的性格熱情奔放,註定要產生偉大的激情。吸進新鮮、純潔的空氣,能促進體質弱的人的健康,卻會使您快速燃燒的生命之火燃燒得更快。所以適合您的生存條件的,乃是牛棚和峽谷裡的濃濁空氣。是啊,過度用功的天才人物的活命空氣,應該到德國的肥沃牧場,象巴登-巴登和特普利茲那裡去找。要是您不討厭英國,它的濃霧環境將會平息您的高度熱情;可是我們湖濱療養所卻坐落在高過地中海水平一千法尺②的地方,這對您是致命的。這是我的意見,」他說這話時,無意中做了一個謙虛的姿態;「我提供的這個意見是違背我們的利益的,要是您聽從了這個建議,我們將因為不能和您在一起而感到不幸。」

  ①據「聖經」傳說,瑪土撒拉是諾亞的祖父,活到九百六十九歲。

  ②法尺,法國古長度單位,相當325毫米。


  如果他不說最後這幾句話,拉法埃爾准會被這位偽善醫生的花言巧語所誘惑;但是,象他這樣深刻的觀察家,不至於不能從這段微帶嘲弄口氣的談話中的聲音、姿勢和眼色,猜出這個矮小人物,准是受了這群快樂的病人的委託來完成這項使命的。這些容光煥發的閒人,這些厭倦的老婦人,這些英國流浪漢,這些躲開丈夫跟情人到湖濱來偷情的風流女子,他們就這樣串通合謀來驅逐這個外表上看來無法抵抗他們日常迫害的瘦弱的瀕死病人!拉法埃爾看出在這個陰謀中有種樂趣,他便接受了這場戰鬥。

  「既然你們對我離開這兒表示遺憾,」他回答醫生說,「我打算採納你的忠告,並盡可能留在這裡。從明天起,我叫人在這裡蓋一所房子,按照您的處方,我們將改變室內的空氣。」

  醫生從拉法埃爾唇邊露出的憂鬱的微笑中,看出帶有揶揄的神氣,竟找不出一句話來回答,只好向他施禮致敬。

  布爾熱湖是由連綿的山嶺環成的一個多缺口的大水盆,水面比地中海高出七、八百尺,象一滴藍色的水珠閃閃發光,其清澈度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水都比不上的。從貓牙山上望下去,這個在藍天映照下的湖泊,活象一塊遺失在那兒的藍寶石。這一滴豔麗奪目的水珠,方圓有三十六公里,某些地方水深達五百尺。身處湖中,在廣闊的水面上駕一葉扁舟,蕩漾在藍天麗日之下,耳邊聽到的無非是雙槳擊水的聲音,極目所及,地平線上惟見煙雲籠罩的遠山,你還可欣賞法國這邊莫列訥山谷璀璨的雪景;你時而經過覆蓋著蒼翠的鳳尾草或小灌木叢的岩崖,時而面對含笑的山崗;只見一邊是荒蕪的野地,一邊是草木繁茂的大自然,仿佛窮人參加富人的宴會;這種既協調又不一致,構成這麼一個景象:這兒全是巨大的,那兒全是渺小的。山嶺的景色隨時改變人的視覺和所見的遠景:百尺高的古柏,看來象根蘆葦,寬大的峽谷顯得象條羊腸小徑。這個湖是唯一能讓人在那兒開誠相見的地方。你可以在這兒思想,在這兒戀愛。在任何處所,你都無從找到象這樣水、天、山、地配合得如此美好的地方。這兒有治療一切人生疾苦的靈丹妙藥。這個地方替你保守痛苦的秘密,給你緩解苦悶,減輕煩惱,給愛情添上某些嚴肅和專一的成分,使激情變得更深刻,更純潔。一個親吻在這兒顯得更崇高。然而,這尤其給人留下種種美好回憶的湖泊,用它的波光水色給各種回憶增添色彩,它是一面反映一切的大鏡子。

  拉法埃爾只有在這樣的自然美景裡才能忍受他的精神負擔,在這兒,他仍然可以是個懶散的人,夢想者和無欲望的人。在醫生拜訪過他之後,他便命舟出遊,在一個美麗山崗的沙嘴上靠岸,聖伊諾桑村莊就坐落在這山崗上。從這個岬角可以環視比熱山脈,看到羅訥河從山腳下流過,看到湖泊的背景;但是,拉法埃爾卻喜歡從這兒眺望河對岸上孔伯鎮上淒涼的修道院,那兒是撒丁島歷代國王的陵墓,它們俯伏在群山的面前,就象朝聖的香客抵達聖地時拜倒在地那樣。一陣頻率相等,節奏均勻的槳聲打破了這裡風景的沉寂,給他傳來單調的類似修道士唱聖詩的聲音。

  拉法埃爾感到奇怪,平常湖的這一帶地方很僻靜,現在居然在這兒遇上遊客,他不由得要看看坐在船上的都是些什麼人,他一面依舊沉在夢想裡,同時認出坐在船尾的正是昨晚那麼嚴厲地質問他的那位老婦人。

  遊船駛過拉法埃爾面前時,只有那位老婦人的隨身女伴向他招呼,他似乎頭一次看到這位高貴的窮女子。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身邊有衣服的窸窣聲,輕輕的腳步聲,這時,他早已忘掉迅速消失在岬嘴後面的那一船遊客了。他回過頭來,瞥見了剛才陪伴老婦人的那位姑娘;從她那拘謹的樣子,他猜想她有話要對他說,便朝她走去。她約莫三十六歲,高瘦的身材,冷漠的表情,象所有老處女那樣,她的眼光本來不大自然,和她此刻那種踟躕、畏縮,缺乏彈性的步伐就更加不協調。她既象年老,又象年輕,為要顯示她自己的美德和修養的崇高價值,她擺出一副尊嚴的神氣。此外,她還有慣于潔身自好的女人們那種修道院式的謹慎舉止,無疑這也是為了使她們免遭情場失意的命運。

  「先生,您有性命危險,別再到俱樂部來啦,」她對拉法埃爾說,一面後退了幾步,好象她的貞操已受損失。

  「可是,小姐,」瓦朗坦微笑著答道,「既然您已枉駕到這裡,請費心說得更清楚一點……」

  「啊!」她接著說,「如果沒有強烈的動機驅使,我不會甘冒使自己在伯爵夫人面前失寵的危險,因為萬一她知道是我來通知你……」

  「可是,誰會去告訴她呢,小姐?」拉法埃爾大聲嚷道。

  「這倒是真的,」老處女答道,用貓頭鷹看到太陽時那種微微發抖的眼光瞧了他一眼,「可是,您得留神點,」她接著說,「好幾個青年人想要把您從療養所趕走,他們決心向您尋釁,逼您進行決鬥。」

  遠處傳來了老貴婦的聲音。

  「小姐,」侯爵說,「我向您表示感激……」

  那來搭救他的人,聽到她女主人的聲音再次從岩石中間尖叫起來,早就跑掉了。

  「可憐的女子!同病相憐,患難相助,歷來如此,」拉法埃爾心裡想,一面坐在一棵樹下。

  打開所有科學大門的鑰匙無疑是一個問號;我們所獲得的重大發明大多數應歸功於怎麼辦?處世的訣竅也許就在於隨時向自己多問一個為什麼?可是,這種故意做作的先見之明,也會破壞我們的幻想。因此,瓦朗坦在沒有經過哲學思考之前,便把老處女的善行作為他浮想的課題,覺得這裡面充滿了辛酸。

  「即使我被一位貴婦人的伴娘愛上了,」他想,「這也並不奇怪:我才二十七歲,有貴族頭銜,有二十萬法郎的年收益!但她那位比貓兒還怕水的女主人,竟把她帶到船上,送到我身邊來,豈不是樁奇妙的事?這兩個女人到薩瓦省來是準備象土撥鼠般過冬的,她們睡到中午,還在問是否天亮了,今天卻在八點鐘之前起床,為的是要跟蹤我,卻想使人相信這完全是巧遇!」

  不久之後,這位老處女和她那種四十歲的人的天真行徑,在他眼裡變成了這個虛偽和戲弄人的社會的卑鄙奸計,拙劣陰謀,一種教士或女人的無謂爭吵的新花樣。

  所謂決鬥,想是無稽之談或是別人藉以嚇唬他的吧?這些胸襟狹隘,象蒼蠅般放肆的令人討厭的傢伙,終於刺激了他的虛榮心,喚醒了他的驕傲感,挑動了他的好奇心。他既不願上他們的當,也不甘當懦夫,況且,也許他覺得這幕小劇有趣,所以當天晚上他到俱樂部來了。他靠在壁爐邊,手肘擱在大理石的壁爐臺上,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大廳中,他在細心研究,不讓自己授人以任何把柄;但是,他同時在觀察別人的臉色,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以自己的審慎態度向整個集會挑戰。就象一隻猛犬確信自己的力量,在家裡等候戰鬥,不作無謂的狂吠。

  晚會將結束的時候,他在遊戲廳裡漫步,從廳的入口處走到檯球室的入口處,時而向室內看一眼,發現裡面有幾個青年人在打檯球。他轉了幾個圈之後,聽到人家說著他的名字。儘管談話的聲音很低,拉法埃爾也不難猜出他已成為他們爭論的對象,最後,他終於聽到了幾句大聲說的話:

  「你嗎?」

  「對,是我!」

  「我才不信任你呢!」

  「我們打賭好嗎?」

  「噢!他行。」

  正當瓦朗坦為了好奇,想要知道他們打賭的目標,而向前來細聽他們的談話時,一個高大,強壯,氣色很好的青年,從檯球室裡走出來,他是屬￿那種倚仗膂力、態度橫蠻、目光逼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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