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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事實上,」莫格雷迪裝出一副嚴肅的神情說,同時把驢皮還給拉法埃爾,「皮革幹縮是無法解釋的,但也是種自然現象,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它就使醫學和美女失望。」

  瓦朗坦在不斷地觀察這三位醫生,沒有發現他們對他的病痛有任何同情。三位醫生對他的每個回答都保持沉默,漠不關心地打量他,毫無憐憫地詢問他,他們表面上的禮貌,未能掩蓋他們那種懶洋洋的神氣。說他們心裡有數也好,在思考也好,總之,他們都很少說話,簡直是無精打采,以致拉法埃爾有時候認為他們都已心不在焉。只有勃裡塞有時候對畢安訓給他們明白指出的各種絕望的徵兆回答一聲:「好!對!」卡麥裡斯蒂陷在深沉的幻想裡;莫格雷迪活象個喜劇作家在研究兩個古怪的人物,打算把他們忠實地搬上舞臺。荷拉斯的臉色隱瞞不住他內心沉重的痛苦,顯示出一種充滿溫情的悲哀。他當醫生的時間還不久,對病人的痛苦還不能無動於衷,站在瀕死者的病榻之前還不能漠不關心;他止不住眼裡噙著的那股友誼的熱淚,它使你不能象軍隊的將領那樣,不去所垂死傷員的哀號,迅速辨明和抓住勝利的時機。醫生們花了約莫半個鐘頭時間,象裁縫替一個定做結婚禮服的青年量尺寸那樣,度量了病情和病人之後,就隨便閒聊起來,甚至談到公眾事務,最後,他們便到拉法埃爾的書房去交換意見,然後擬定診斷書。

  「各位先生,」瓦朗坦向他們問道,「難道我不能參加你們的計劃嗎?」

  聽到這個要求,勃裡塞和莫格雷迪便激動地叫嚷起來,儘管病人一再懇求,他們還是拒絕當著病人的面討論他的病情。拉法埃爾只得服從慣例,心裡在想何不溜到走廊裡,那兒倒很容易聽到三位教授關於他的會診意見。

  「列位先生,」勃裡塞一進來就說,「請允許我馬上把我的意見告訴你們。我既不願意把它強加給你們,也不願它遭到反對:首先,我的意見是清楚的,準確的,而且我們被請求研究的病情,其結果和我的一個病人的情況完全相似;其次,我醫院裡還有人等著我,那兒有要事,必須我回去處理。為此我爭取第一個發言,目前我們診治的病人也是因為用腦過度……」

  「荷拉斯,他寫的是什麼書呀?」他轉過來問那位年輕醫生。

  「一部叫《意志論》的專著。」

  「啊!見鬼!這可是個大題目啦——他太疲勞了,我說,他因為思索過度,飲食無節制和經常服用太強烈的興奮劑。身體和頭腦的激烈活動,使整個機體的協調遭到破壞。先生們,從臉部和身體的各種徵候不難看出腸胃受到異乎尋常的刺激,中樞神經官能錯亂,上腹敏感下腹收縮。你們已經注意到了肝臟的脹大。此外,畢安訓先生在不斷觀察病人的消化系統,並且告訴我們消化不良,運轉困難。說老實話,胃已失去作用;人已報廢。智力衰退,因為人已經不能消化了。作為生命中心的上腹的逐漸損傷,使整個機體遭到破壞。從此開始經常和明顯的擴散,混亂通過神經進入頭腦,使這一器官受到過度的刺激。他患了偏執狂症。病人受到一種固定思想的壓力。在他看來,這張驢皮真的在收縮,其實,也許它從來就是象我們所見到的那樣;但是,不管它收縮不收縮,這張驢皮對他來說,總是奧斯曼帝國某個首相鼻尖上的斑點。請你們立刻在他的上腹放些螞蟥來吸血,以便平息這個人的生命中心器官的激動,讓病人節制飲食,偏執狂症就會停止。對畢安訓醫生我不用多說什麼,他該知道掌握醫療的全面和局部的方法。也許病人身上還有併發症,呼吸系統也許同時受到了刺激;但是,我認為腸胃方面的治療,比肺部的治療更為重要,更為必需,更為緊急得多。對抽象問題的專心研究和某些強烈激情的發生,都會在這個生命的機構裡產生嚴重的混亂;然而,現在就來修理這架機器還來得及,還沒有什麼損傷得過分嚴重的部件。您要挽救您朋友也還容易。」他對畢安訓說道。

  「我們這位博學的同行把結果當做原因,」卡麥裡斯蒂回答說,「是的,他所細心觀察到的各種病變的確在病人身上存在,但是,胃髒並不象玻璃窗上的裂痕向周圍輻射那樣,在機體裡逐漸擴散,並發展到頭腦。應該一錘子把玻璃打個洞;但這一錘該原來打?我們知道嗎?我們對病人的觀察真的足夠了嗎?我們知道他一生的遭遇嗎?先生們,生命的原素,梵·埃爾蒙所謂的元氣在他身上已受到損傷,生命力本身也受到致命的打擊;神聖的火花,這聯繫機體和產生意志的短暫的智慧,生命的科學,已停止了它調節人體機構的日常生理現象和各器官的功能;我博學的同行所確診的種種錯亂,就是從這裡來的。機體的運動不是從上腹發展到頭腦,而是從頭腦發展到上腹。不是的,」他用力拍著胸脯說,「不,我不認為人取決於胃髒!不,完全不是這麼個問題。我沒有勇氣說只要我有個好上腹,其餘的都無所謂……」接著他又用比較溫和的語調說,「我們不能根據同樣的物理原因,用同樣的醫療方法,去對待各種病人所感染的各種危險病症。任何人都和別人不一樣。我們每人都有各種特殊的器官,它們各有不同的作用,不同的給養,去完成各自的不同任務和發展各種必需的課題,以完成我們所不知道的生命程序。宇宙的主宰出於崇高的意願,賦予我們生命並維持生命的活躍現象,使之在每個人身上有不同的形態,使他的存在從表面看來是有限的,但在某一點上卻和無限的循環共存。因此,我們應當分別研究每個病人,深入瞭解他,認識他的生活包括些什麼內容,他生命的力量之所在。從一塊柔軟的濕海綿到一塊堅硬的浮石,表面上相似,其實存在著無限的差別,人就是這麼個樣子。不顧淋巴質人的海綿狀組織和某些註定會長壽的人鋼鐵般堅強的肌肉之間的差別,光憑你們的臆測,總以為疾病都因人體受刺激而起,便採用使人類喪失體力,以致虛脫的唯一醫療法①,這樣就勢必要犯大錯誤!那麼,現在我要採用一種純粹的精神醫療法,對病人的內心世界進行深入檢查。我們應到靈魂深處去找疾病的原因,而不該在肉體的內臟上打主意。醫生是有靈感的人物,賦有特殊的資質,上帝授予他能察知人的生機的能力,象賦予先知以慧眼,使能窺見未來,以及給予詩人以描述大自然美景的才華,給音樂家以按和聲的規律來協調聲音的技巧,音樂的原型也許就是天籟!……」

  ①指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種動不動就主張放血的醫療方法。

  「老是他那套絕對化的、專制的、宗教性的醫學調門!」勃裡塞嘀咕著說。

  「先生們,」莫格雷迪急忙提高嗓門,蓋住勃裡塞的牢騷,「我們可不要忘記了病人……」

  「原來如此,科學的效用到底在哪裡?」拉法埃爾傷心地嚷道,「我的痊癒看來是在念珠和螞蟥之間,在迪皮特倫①的手術刀和德·霍恩洛厄親王②的祈禱之間搖擺了!在劃分事實和言論,物質和精神的界線上,莫格雷迪在那兒猶疑不定。人類的是和非到處追蹤我!橫豎總是?伯雷的嘰哩咕嚕,咕嚕嘰哩,我精神上有病,這是嘰哩咕嚕!要是我肉體上有病,這是咕嚕嘰哩!我可以活下去嗎?他們不知道。普朗歇特至少比較坦率,他對我說:『我不知道』。」

  ①迪皮特倫(1777—1835),法國著名外科醫生。

  ②德·霍恩洛厄親王(1819—1901),曾任德國駐阿爾薩斯-洛林的總督。


  這時候,瓦朗坦聽到莫格雷迪醫生說話的聲音:

  「病人患有偏執狂症,在這點上我同意!」他大聲說,「但他每年有二十萬法郎的收益:得這種狂病的闊人倒很少見,對這類病人,我們至少該提出一個診斷意見。至於要弄清到底是他的上腹影響了頭腦,還是他的頭腦影響了上腹,等他死後,也許我們可以通過事實予以證明。先讓我們來總結?驗吧。他病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他需要某種醫療。我們且放下理論不談,先放些螞蟥來平息他的腸胃刺激和神經官能症,病人有這些症候,這是我們一致同意的。然後,我們把他送到溫泉去:我們應用兩種醫學體系的方法同時給他治療。要是他患的是肺病,我們就很少有救活他的希望;所以……」

  拉法埃爾立刻離開走廊,回來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不久,四位醫生從書房裡出來了,荷拉斯代表他們對他說:

  「這幾位先生一致認為有必要立即用螞蟥在腸胃上而吸血,並迫切需要對肉體和精神同時進行治療。首先,要實行節食辦法,使您的機體恢復平衡……」

  說到這裡,勃裡塞點頭表示同意。

  「其次,要講究心理衛生以調節您的精神。因此,我們一致奉勸您到薩瓦的艾克斯溫泉去,或者到奧弗涅的多爾山區溫泉去,要是您認為那兒更好;薩瓦的空氣和風景都比康塔勒的好,但是,隨您的興趣去決定吧。」

  這時候,卡麥裡斯蒂醫生無意中做了個表示同意的姿勢。

  「這幾位先生認為你的呼吸器官有點不正常,都同意用我先前給你的處方,」畢安訓接著說,「他們相信你的病不難痊癒,只須細心地交替使用這幾種不同方法……而且……」

  「這就是為什麼您的女兒是啞巴①!」拉法埃爾微笑著說,把畢安訓?到書房,把這次毫無結果的會診的診金交給他。

  ①這是指法國劇作家莫裡哀(1622—1673)的喜劇《打出來的醫生》裡的主人公說的一句話。這位不是醫生的「醫生」,給病人看病時,說了一堆半通不通,令人莫名其妙的拉丁文之後,最後的結論就是這句話。

  「他們都是合乎邏輯的,」年輕的醫生回答他說,「卡麥裡斯蒂領悟,勃裡塞診察,莫格雷迪懷疑。人不是有靈魂,肉體,理智嗎?不管這三種首要因素中的哪一種在我們身上發生更大或更小的影響,而在人的科學裡將始終有人性存在。拉法埃爾,請相信我吧,我們治不好別人的病,我們只能幫助別人治好病。在勃裡塞的醫學和卡麥裡斯蒂的醫學之間,還存在著一種自然療法的醫術;但是,要成功地運用這種醫術,就得花十年功夫去瞭解病人。象所有科學那樣,實際上醫學也有無能為力之處。那麼,你在生活上就應該理智一些,不妨到薩瓦旅行一趟;最好是,而且永遠投身於大自然的懷抱之中。」

  一個月之後,一個美好的夏天的黃昏,幾個到艾克斯旅遊的客人散步回來,聚集在俱樂部的客廳裡。拉法埃爾背向著大夥,獨自坐在窗前,長時間陷在漫無邊際的沉思裡,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種種思想相繼出現,虛無飄渺,象輕淡的浮雲掠過我們的腦際。這時悲哀是甜蜜的,快樂是輕盈的,而靈魂幾乎是酣睡的。拉法埃爾就這樣讓自己舒舒服服地生活,他沐浴在黃昏的溫暖氣氛裡,享受著山區清新而芬芳的空氣,慶倖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而且無形中解除了他那張驢皮的威脅。當夕陽的紅霞在群山巔上消失時,空氣變得涼爽了,他便離開他的座位,隨手把窗戶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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