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五三


  這位學者象個犯人被十二位陪審員同意釋放那樣松了口氣。然而,由於他對這塊皮提供的奇怪問題發生興趣,思索了一會兒便說:

  「看來應該用反應劑來處理這種莫名其妙的物質。我們去找雅斐吧,也許化學比力學有更好的運氣。」

  瓦朗坦快馬加鞭,一心想要早點兒在那位著名的化學家的實驗室找到他。

  「喂!老朋友,」普朗歇特看到雅斐正坐在沙發上細看一種沉澱物時說,「化學研究進行得怎樣了?」

  「停頓了。毫無進展。儘管科學院承認了水楊甙的存在,可是,水楊甙,天冬醯胺,番木鼈鹼,毛地黃甙,這些都不能算是發明……」

  「因為你們沒有發明事物的能力,」

  拉法埃爾說,「你們就只能發明一些名詞了。」

  「這倒是千真萬確,青年人!」

  「你瞧,」

  普朗歇特教授對化學家說,「請你試試給我們化驗這個物質;如果你能從中抽出某種原素,我可以預先給它立個名目叫魔素,因為想要把它壓扁,我們剛才弄壞了一台水壓機。」

  「讓我們看看,看看這個東西!」化學家很高興地嚷道;「這也許是一種新的單質。」

  「先生,」拉法埃爾說,「這確確實實是一塊驢皮。」

  「先生……」著名的化學家嚴肅地說。

  「我不是開玩笑,」侯爵回答,一面把驢皮遞給他。

  雅斐男爵用他敏感的舌尖在驢皮上舐,他是最能辨別鹽味,酸味,堿味和瓦斯味的,在舐了幾下之後,他說:

  「什麼味道也沒有!這樣吧,我們讓它喝點兒氟酸看。」

  這種腐蝕劑通常對動物組織的破壞是非常迅速的,而這塊驢皮卻沒有遭到任何損害。

  「這不是驢皮!」化學家嚷道,「我們得把這個不認識的神秘傢伙當做礦物來對付,給它點厲害,把它放進一隻坩堝裡,恰好堝裡我放有紅色的碳酸鉀。

  」雅斐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回來。

  「先生,」他對拉法埃爾說,「讓我把這奇怪的東西割下一塊,它太特殊了……」

  「割一塊?」拉法埃爾嚷道;「連頭髮絲那麼小的您也休想弄得下來。您只管試試看!」他帶著既憂愁又嘲弄的神情補充說。

  學者為要割下一塊皮,把剃刀都弄斷了,他打算施放強大的電流來擊碎這塊驢皮,於是他通過伏打電池放電,最後,科學造成的雷電轟擊,也奈何不得這張可怕的靈符。這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普朗歇特,雅斐和拉法埃爾在等待最後一次試驗的結果,他們都感覺不到時間的飛逝。那塊驢皮被放進相當大分量的氯化氣裡,引起一次駭人的衝擊,但它終於勝利地經受了考驗。

  「我完蛋啦!」拉法埃爾大聲叫道。「上帝可以做證。我死定了……」

  他走了,留下兩位目瞪口呆的學者。他們面面相覷,卻不敢交換意見,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普朗歇特才對化學家說:「我們得嚴守秘密,切勿把這宗怪事告訴科學院,否則我們的同事會嘲笑我們。」

  這兩位學者就象基督教徒在天堂上沒有找到上帝便從他們的墳墓裡爬出來那樣。科學嗎?無能為力!濃酸嗎?等於清水!紅色的碳酸鉀嗎?丟臉!伏打電池和雷擊嗎?象兩種玩具!

  「一台水壓機就象一塊麵包泡在水裡那樣溶解了!」普朗歇特補上一句說。

  「我相信魔鬼!」雅斐男爵沉默了一會兒後說。

  「而我相信上帝,」普朗歇特回答說。

  兩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對一位力學家來說,宇宙是一台機器,需要一個工人來開動;化學嘛,這個魔鬼的傑作,則要分解一切,而世界卻是賦有運動能力的一團氣體。

  「我們可不能否認事實,」化學家接著說。

  「呸!那些空論派①的先生們為了安慰我們,創造了這個晦澀的格言:象事實那樣糊塗。」

  ①指一八一四年法國王政復辟時期的空論派,他們屬君主立憲派,也叫正中間派。

  「你的格言嘛,」化學家反駁說,「在我看來,倒像是糊塗蟲般行事。」

  他們自己都笑了,兩人就象那些把奇跡只當怪事看的人那樣,心安理得地吃他們的晚飯。

  在回家的時候,瓦朗坦雖在盛怒之中,但很冷靜;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事物了,他的思想在腦子裡沸騰、旋轉、動盪,就象所有的人面對一個不可能的事實時的腦子那樣。他寧願相信斯庇加爾特的機器存在著什麼隱蔽的缺點,科學和爐火的無能為力並不使他覺得奇怪;可是,當他摸弄那張皮時覺得它那麼柔軟,而當人們使盡辦法來毀滅它時,它卻那麼堅硬,這使他感到恐怖。這一無可否認的事實使他暈頭轉向。

  「我簡直瘋了,」他想,「儘管從早上到現在我什麼也沒吃,卻不餓也不渴,只覺得在我胸膛裡有個火爐在燃燒……」

  他重新把那張驢皮放回它原來那只畫框裡;他用紅墨水在這靈符的周圍畫上紅線後,便在沙發上坐下來。

  「已經八點鐘了!」他大聲說,「這一天就象做夢那樣度過了。」

  他把肘子靠著沙發的扶手,腦袋倚在左手掌上,陷入了淒慘的沉思,這些摧人肝腸的秘密思想,只有判了死刑的囚犯才知道。

  「啊!波利娜,可憐的孩子,」他嚷道,「有些深淵是愛情所不能飛越的,儘管它有強勁的翅膀。」

  這時他很清楚地聽到了一聲被抑止住的歎息,一種來自激情的最動人的特殊感覺使他認出這是波利娜的呼吸。

  「噢!這就是我的最後決定。」他想,「要是她在這裡,我願意死在她的懷裡。」

  一聲爽朗、愉快的笑聲,使他回過頭朝向他的床,通過半透明的帳子,他看到了波利娜的臉孔,她正象一個孩子做成功了一件淘氣事,很得意地在微笑;她那頭美髮卷成無數的發鬈,披散在她的雙肩上,她在床上就象一堆白玫瑰當中的一朵孟加拉紅玫瑰。

  「我哄過了若納塔,」她說,「難道這張床不屬￿你的妻子,我的嗎?請不要責怪我,親愛的,我一心只想躺在你的身旁,給你個意外的歡喜。請原該我這種瘋狂行為。」

  她以貓兒般的輕巧動作從床上跳下來,穿著細紗的衣裳,顯得滿面春風,走來坐在拉法埃爾的膝頭上。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深淵,我的愛人?」她臉上顯出憂慮的神情問道。

  「死的深淵。」

  「你真叫我難過,」她答道,「有一些念頭,對我們可憐的女人來說,一經產生,就無法阻止,它會將我們置於死地,這到底是愛情的力量還是缺乏勇氣?我不知道。我並不怕死,」她笑著說,「明天早上,在最後一吻後,和你一起死去,這將是一種幸福,在我看來,這就好比再活上一百多歲一樣,既然在一個晚上,在一小時內,我們能夠享盡一生的安寧和愛情,那麼,日子的多少又有什麼關係?」

  「你說得對,這是上天借你美麗的小嘴說的。把小嘴給我,讓我吻它,然後,我們一起死去。」拉法埃爾說。

  「那麼,我們就一起去死吧。」她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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