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黃昏時分,各賭館只是一首平凡的詩歌,但是,它的效果卻象一出流血的悲劇那樣有保證。這時各賭廳都充滿了看熱鬧的人和賭客,一些窮老頭子,為了取暖也到賭館裡來徘徊。這裡那裡,處處可以見到緊張的臉孔,狂歡的場面,從飲酒開始,而準備以跳進塞納河結束。在這個人欲橫流的小天地裡,登場人物實在太多,使你無法面對面地看清楚賭魔的真面目。入夜以後的賭館才是一支真正的大合唱曲,在那裡整個隊伍都在唱,樂隊的各種樂器,也都有腔有調地吹奏起來。在那兒,你可以看到許多有身分的人來找消遣,他們到這裡來花錢,就象花錢看戲和吃館子,或者象他們到一間閣樓尋歡,用廉價購來三個月的痛悔①。但是,你可知道一個焦急地等待賭館開場的人心中會有多麼大的瘋狂和勁頭?早上和晚上的賭徒之間的差別,恰象一個沒精打采的丈夫,和一個徘徊在愛人窗子下急得要命的情人之間的差別那樣大。只有在早上,勾魂奪魄的嗜欲和真正駭人的需要才會到來。在那樣的時刻,你可以欣賞到一個真正的賭徒,一個沒有吃過飯、沒有睡過覺、沒有別的生活、沒有別的思想的賭徒,他那麼全神貫注地急於要翻本,不斷加大賭注,想一下子把輸掉了的錢撈回來,他真是心癢難熬,總希望能賭出一個三十和四十點來。在這個可詛咒的時刻,你將會看見一些寧靜得可怕的眼睛,一些可以使你著迷的臉孔,一些可以把紙牌翻過來,並把它吞掉的眼光。因此可以說,賭館的最妙不可言的時刻,是它每天剛開場的時候。如果西班牙有鬥牛,古羅馬有角鬥士,巴黎也可以它的王宮市場來自豪,在這裡,扣人心弦的輪盤,給人帶來了欣賞血濺沙場的快樂,卻不致使觀眾有滑倒在血泊中的危險。如果你想偷看一眼這個決鬥場,那麼,請進!……多麼簡陋呵!齊人高的糊壁紙上沾滿油垢,牆上沒有一幅使人看了頭腦清醒的圖畫。在那兒,甚至連一個便於上吊的釘子都找不到。地板已經破舊,而且很髒,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擺在大廳中央。一些普通的草墊椅子,密密地擺在桌子四周,桌上的綠毯已經給金幣磨破了,奇怪的是到這裡來尋找財富和奢侈,終至傾家蕩產的賭客,竟然對這樣的簡陋設備毫不在意,人類這種完全相反的現象,可以說,凡是人的精神對它自身起了強烈的反作用時,便隨處可見。一個在戀愛中的男子,願意把他的情婦置於綺羅叢中,讓她穿上東方柔軟的絲綢,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卻是在粗硬的床上佔有她。野心家夢想達到權力的最高峰,同時自己卻不惜奴顏婢膝卑躬屈節。商人在一間又濕又髒的鋪子裡辛辛苦苦地賺錢,卻在別處蓋起高樓大廈,有朝一日,他的兒子,來得太早的繼承人,將因為兄弟鬩牆而拍賣財產,被從大廈裡趕出去。總之,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比一家賭館更令人厭惡呢?多麼奇怪的問題呵!人類總是愛和自己鬧對立的,他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騙自己的希望,又用並不屬￿自己的前程,來欺騙目前的痛苦,人類的一切行為,無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軟弱的烙印。世上再沒有什麼比不幸更完整的了。

  ①這裡是指去嫖下等妓女,染上性病的結果。

  當這年輕人走進賭場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了幾個賭客。三個禿頂的老頭子,懶洋洋地圍坐在鋪著綠毯的桌子旁邊;他們那石膏般蒼白的臉孔,和外交官的臉孔一樣不動聲色,表明他們的精神已經萎靡,他們的心情早已不慣於激動,即使是把老婆的陪嫁孤注一擲也無動於衷。一個黑頭發、橄欖色臉孔的意大利青年,默默地支著肘子,坐在賭桌的一端,似乎在傾聽那種老是在賭徒耳邊叫喚的秘密預告:是的!——不是。這個南國青年心裡渴望的是黃金和火熱的生活。七八個看客站成一條長廊,在等著看命運給他們安排的各種場景,賭徒的臉色,銀幣和錢耙子的動作。這些遊手好閒的人站在那裡,寂然不動,聚精會神,就象老百姓站在沙灘廣場①上,等待看劊子手砍掉人頭。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穿著破衣服,一手拿著記錄簿,一手拿著大頭針,把已出過的紅點或黑點做出記號。這是一個現代的坦塔羅斯②,他是那類只能在他們時代的一切快樂生活之外過日子的人物,是一個沒有錢財,卻喜歡在想像裡下賭注的吝嗇鬼;是那種以虛構的空中樓閣來安慰自己的窮苦的半瘋子,他喜歡與惡習和危險玩耍,就象年輕的神甫在做白彌撒③的時候,用聖體戲耍那樣。在莊家的對面,有一兩個狡猾的投機家,他們是賭場中善看風色的老手,象古代的苦役犯,再也不怕船上的漕刑,他們到這裡來隻想碰三下運氣,贏了錢立刻就拿走,因為他們要靠這些錢來生活。賭場裡的兩個老夥計袖著手在大廳裡懶洋洋地踱來踱去,不時從窗口向花園瞭望,像是有意拿他們扁平的臉孔做招牌,給過往的行人看。正當莊家和幫手以冷酷的眼光向賭客狠狠地掃了一眼,並用尖細的聲音嚷道:下注吧!的時候,恰好那青年人打開大廳的門走進來。場內的空氣頓時顯得更沉寂了,大家都好奇地掉轉頭來看新來的賭客。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老人們發呆了,賭場的雇員都怔住了,所有看客,甚至那位狂熱的意大利賭徒,在看見這陌生人的時候,心中都掀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緒。因為在這個賭場裡,即使痛苦也應當不動聲色,窮困也應裝作快樂,絕望時也要彬彬有禮,在這種場合裡,要得到別人的憐憫,難道不需要有極大的不幸?要引起別人的同情,難道不需要十分的軟弱?或者要使這裡的人靈魂受震動,難道不需有異常淒慘的外表?事實上,當那位青年人走進賭廳的時候,他把所有這些賭徒冰冷的心都打動了,因為引起這種新的感覺的種種條件,在這青年人身上恰恰都已具備。何況,即使是劊子手,面對被以革命的名義判決砍掉金黃頭髮的腦袋的處女,有時候不是也會為她們一灑同情之淚嗎?

  ①沙灘廣場,即今巴黎市政府廣場,古時候是處決犯人的刑場。

  ②希臘神話中,坦塔羅斯因得罪眾神,被罰受饑渴之刑,永遠是水到唇邊不得喝,果子到手邊不得食。後人因此用來比喻那些渴望所欲,卻永遠不得滿足的人。

  ③意思是他做彌撒的時候並不誠心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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